韩文戈,1964年生,冀东丰润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万物生》《岩村史诗》等。得奖若干,习诗至今。
天底下
我认识的一些人投身宗教,在神像、经卷与冥想里研究爱
为目盲的人找寻光源,像个大三年级的男生
一些人投身哲学,研究鸡与蛋、天地之道与人的归宿
一边仰望星空,一边分辨大地的人与兽
竖起内心的廊柱以支撑天庭,像老年公寓闭门不出的独居客
一些人投身艺术,在幻觉里创造另一种白日梦
用冷色调冷冻画布上的江河、群山、王朝
让天籁从地穴、岩洞飘来缠住竖琴,犹如火焰的和弦
在广阔的自然,还有一些人更看重行动
如同赤膊的刽子手正活在他们的壮年
而人群里的每个人都怀着皇帝梦,研究酷刑并写进法典
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发报机,向着云朵发送密码电报
向大地上的被奴役者传达施虐者的指令
在物质与野心之间,在自我标榜、旧制度与道德超市之间
成为胆怯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作为众生中的一员,我艰难地收敛着野心,投身诗歌
虚荣,敏感,只专注时间流变中自己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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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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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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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国生、冬生、锁头、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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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有一天我把败落的村子原样修复
记忆中,谁家的房子仍在原处,东家挨西家
树木也原地栽下,让走远的风再回来,吹向树梢
鸡鸭骡马都在自己的领地撒着欢
掏净水井,让水脉恢复甘甜
铲掉小学操场上的杂草,把倾倒的石头墙垒起来
让雨水把屋瓦淋黑,鸟窝筑在屋檐与枝头
鸟群在孩子的仰望中还盘旋在那片天空
在狭窄破旧的村街上,留出阳光或浓阴的地方
在小小的十字路口,走街串巷的梆子会再次敲响
把明亮的上午与幽深的下午接续好
再留给我白昼中间那不长不短的午梦
当我把老村庄重新建在山脚与河水之间
突然变得束手无策
因为我不能把死去与逃离的人再一一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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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我们管那叫西关山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河,我们管那叫还乡河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风景,叫古老的寂静
我们管那叫年景,叫穷日子和树荫下的打盹儿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老石头房子
我们会管那叫“我们的家”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谷里的小村
现在,我们会心疼地谈起它,管它叫孤零零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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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 颂
秋天长假的某夜,我到单位值班
值班室茶几上,一堆沾满沙土的花生
一摊掺着绿叶的红枣,两只掰开的向日葵盘
想起几天前南方朋友快递过来的青芒
昨天从市场上购买的美洲红提
我的眼里,大地之上江河纵横,白鹿苍狼
酒窖敞开木头大门等待流淌的黄金
道路穿过屋顶,无边华年弥漫在天空
我们总愿在这个时候赞美虚幻的神,称颂他为造物主
我想,造物的其实是素朴的地土
当我们对神下跪,双膝正是跪在土上,一团骨头在萎顿
想想征战杀伐的人们,假借神与先祖的名义
从降生到站立,从说话、奔跑到攫取占有
无不在用国度、妄念与枪炮来命名土地的主人
而我愿意为奴,匍匐在地,在此地生,在此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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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拉上了窗帘
死寂就是所有星星都同时拉上了窗帘,银河隐去
夜光里的事物也松开它们牵住的手
你可以回忆了,那一刻,浩瀚宇宙只有你一人
你回忆起谁,谁就在时间的流变里重活过来
想到那件久远的往事,你就又活在忆起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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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边人们的活法
天黑得发亮时就被称作漆黑
山里没通电的年月,星星就显得特别大
当我们走在星光下依次告别
没有一个人说晚安
只是互相提醒,天不早了,去睡吧
那时,我看到悬在天幕上的翅膀显得疲倦
它们会依次下降,下降,把自己的披风
摊开在葡萄架、河面或草地上
在白天我们也不会说早安与午安
我们会互致问候:吃过了吗
然后结伴奔向田野,后边跟着
我们的女人、牛马,以及幼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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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神又小又土,但离我们最近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白天黑夜永恒的孩子
他们看护我们哭泣、得意、调皮
我们说着“是”或“不”,说“渴”或“饿”
允许我们在河里泼水,在草地上撒欢
在果园恋爱,顺手摘下快熟的果实
在避风处晒太阳,在夜里捂着棉花取暖
卑微的神守着更卑微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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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门神看护院落里幽深的寂静
风神在月亏之夜造出各种风
风刮过比麦子还密集的人群,他因风而得其名
雨神造雨,人间脏了就造大雨
人世清明就细雨淅沥,他因雨而得其名
树神收集树种,树木覆盖山丘,凤兮凰兮
树神因其丛林养护着人兽而得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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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小的山神、河神、灶王爷、土地爷
搭起三片瓦就是一座栖身的庙宇
摆块石头就是灯台,点燃灯烛发出永世的光明
当我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走在了神旁
神的家族枝叶丛生,各司其职
脸庞仿照我们的祖宗,传奇与传说一样生动
皆因还有另外的神,一个诗仙,一个诗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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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隐秘的力量驱动着尘世
永恒的情欲有如润滑剂循环着四季
诗人与诗被万物所包围
一只蝴蝶与另一只蝴蝶在花丛中交尾
它们悸动中的安静那么美
夏秋之交,一只蜻蜓压着另一只蜻蜓
它们悬在芳香的空气里,翅膀共振
仿佛互为暴君押解爱的囚徒
每年农历二月和八月
母猫总被自己折磨出压抑不住的呼唤
它们跳到屋顶、墙头、树干
乡间陷在怪异的氛围里
一群孩子向两只交合的狗投去石块
我没感到狗的羞愧,却感到它们的狂野与可怜
一只公驴从后面跃上一只母驴子
它们在河边的柳树下旁若无人
两个少妇红着脸彼此催促着走过去
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些骚驴子,真不要脸
雌蕊的柱头承接着雄蕊的花粉
连同它们的茎,一起在微风中颤抖
花粉漂浮在空气里,鼓胀,聚合,喧嚷
这一切都在天地之间悄然发生,每日每时
一股神秘的力量驱动着尘世,比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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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诗学
我有写不完的诗,就有流不完的泪水
我有爱不够的人世,就有用不完的叹息
在这无边疆土,来去着滚滚的人群
我有土地与矿藏一样厚重的苦难
就有扯不断的无奈与哀伤
我心目中,那首伟大的诗篇仍没被我写出
我心疼着的那些弱小生灵,仍在颂诗外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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