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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诗人韩文戈,我们的神又小又土 离我们近

头条诗人56期 |河北诗人韩文戈,我们的神又小又土 离我们近

韩文戈,1964年生,冀东丰润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万物生》《岩村史诗》等。得奖若干,习诗至今。

天底下

我认识的一些人投身宗教,在神像、经卷与冥想里研究爱

为目盲的人找寻光源,像个大三年级的男生

一些人投身哲学,研究鸡与蛋、天地之道与人的归宿

一边仰望星空,一边分辨大地的人与兽

竖起内心的廊柱以支撑天庭,像老年公寓闭门不出的独居客

一些人投身艺术,在幻觉里创造另一种白日梦

用冷色调冷冻画布上的江河、群山、王朝

让天籁从地穴、岩洞飘来缠住竖琴,犹如火焰的和弦

在广阔的自然,还有一些人更看重行动

如同赤膊的刽子手正活在他们的壮年

而人群里的每个人都怀着皇帝梦,研究酷刑并写进法典

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发报机,向着云朵发送密码电报

向大地上的被奴役者传达施虐者的指令

在物质与野心之间,在自我标榜、旧制度与道德超市之间

成为胆怯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作为众生中的一员,我艰难地收敛着野心,投身诗歌

虚荣,敏感,只专注时间流变中自己的体温

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国生、冬生、锁头、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复活

有一天我把败落的村子原样修复

记忆中,谁家的房子仍在原处,东家挨西家

树木也原地栽下,让走远的风再回来,吹向树梢

鸡鸭骡马都在自己的领地撒着欢

掏净水井,让水脉恢复甘甜

铲掉小学操场上的杂草,把倾倒的石头墙垒起来

让雨水把屋瓦淋黑,鸟窝筑在屋檐与枝头

鸟群在孩子的仰望中还盘旋在那片天空

在狭窄破旧的村街上,留出阳光或浓阴的地方

在小小的十字路口,走街串巷的梆子会再次敲响

把明亮的上午与幽深的下午接续好

再留给我白昼中间那不长不短的午梦

当我把老村庄重新建在山脚与河水之间

突然变得束手无策

因为我不能把死去与逃离的人再一一找回来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我们管那叫西关山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河,我们管那叫还乡河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风景,叫古老的寂静

我们管那叫年景,叫穷日子和树荫下的打盹儿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老石头房子

我们会管那叫“我们的家”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谷里的小村

现在,我们会心疼地谈起它,管它叫孤零零的故乡

赞 颂

秋天长假的某夜,我到单位值班

值班室茶几上,一堆沾满沙土的花生

一摊掺着绿叶的红枣,两只掰开的向日葵盘

想起几天前南方朋友快递过来的青芒

昨天从市场上购买的美洲红提

我的眼里,大地之上江河纵横,白鹿苍狼

酒窖敞开木头大门等待流淌的黄金

道路穿过屋顶,无边华年弥漫在天空

我们总愿在这个时候赞美虚幻的神,称颂他为造物主

我想,造物的其实是素朴的地土

当我们对神下跪,双膝正是跪在土上,一团骨头在萎顿

想想征战杀伐的人们,假借神与先祖的名义

从降生到站立,从说话、奔跑到攫取占有

无不在用国度、妄念与枪炮来命名土地的主人

而我愿意为奴,匍匐在地,在此地生,在此地死

星星拉上了窗帘

死寂就是所有星星都同时拉上了窗帘,银河隐去

夜光里的事物也松开它们牵住的手

你可以回忆了,那一刻,浩瀚宇宙只有你一人

你回忆起谁,谁就在时间的流变里重活过来

想到那件久远的往事,你就又活在忆起的故事中

我们这边人们的活法

天黑得发亮时就被称作漆黑

山里没通电的年月,星星就显得特别大

当我们走在星光下依次告别

没有一个人说晚安

只是互相提醒,天不早了,去睡吧

那时,我看到悬在天幕上的翅膀显得疲倦

它们会依次下降,下降,把自己的披风

摊开在葡萄架、河面或草地上

在白天我们也不会说早安与午安

我们会互致问候:吃过了吗

然后结伴奔向田野,后边跟着

我们的女人、牛马,以及幼小的孩子

我们的神又小又土,但离我们最近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白天黑夜永恒的孩子

他们看护我们哭泣、得意、调皮

我们说着“是”或“不”,说“渴”或“饿”

允许我们在河里泼水,在草地上撒欢

在果园恋爱,顺手摘下快熟的果实

在避风处晒太阳,在夜里捂着棉花取暖

卑微的神守着更卑微的我们

小小的门神看护院落里幽深的寂静

风神在月亏之夜造出各种风

风刮过比麦子还密集的人群,他因风而得其名

雨神造雨,人间脏了就造大雨

人世清明就细雨淅沥,他因雨而得其名

树神收集树种,树木覆盖山丘,凤兮凰兮

树神因其丛林养护着人兽而得其名

这些小小的山神、河神、灶王爷、土地爷

搭起三片瓦就是一座栖身的庙宇

摆块石头就是灯台,点燃灯烛发出永世的光明

当我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走在了神旁

神的家族枝叶丛生,各司其职

脸庞仿照我们的祖宗,传奇与传说一样生动

皆因还有另外的神,一个诗仙,一个诗圣

一股隐秘的力量驱动着尘世

永恒的情欲有如润滑剂循环着四季

诗人与诗被万物所包围

一只蝴蝶与另一只蝴蝶在花丛中交尾

它们悸动中的安静那么美

夏秋之交,一只蜻蜓压着另一只蜻蜓

它们悬在芳香的空气里,翅膀共振

仿佛互为暴君押解爱的囚徒

每年农历二月和八月

母猫总被自己折磨出压抑不住的呼唤

它们跳到屋顶、墙头、树干

乡间陷在怪异的氛围里

一群孩子向两只交合的狗投去石块

我没感到狗的羞愧,却感到它们的狂野与可怜

一只公驴从后面跃上一只母驴子

它们在河边的柳树下旁若无人

两个少妇红着脸彼此催促着走过去

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些骚驴子,真不要脸

雌蕊的柱头承接着雄蕊的花粉

连同它们的茎,一起在微风中颤抖

花粉漂浮在空气里,鼓胀,聚合,喧嚷

这一切都在天地之间悄然发生,每日每时

一股神秘的力量驱动着尘世,比如诗

感叹诗学

我有写不完的诗,就有流不完的泪水

我有爱不够的人世,就有用不完的叹息

在这无边疆土,来去着滚滚的人群

我有土地与矿藏一样厚重的苦难

就有扯不断的无奈与哀伤

我心目中,那首伟大的诗篇仍没被我写出

我心疼着的那些弱小生灵,仍在颂诗外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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