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梅雨，本名张奕。杭州人，旅居美国。医学生理学博士。喜擅诗歌创作和文艺评论，古典诗词、现代诗、诗歌翻译、诗词赏析均有涉猎。诗词作品和评论收入海外诗库、诗集《天涯诗路》、《中外诗词三百家》、《中国当代民间格律诗选》，并散见于各纸媒诗刊和网络微刊。

【诗歌原文】

《我曾经那么爱过他》 — 写给海子

文/余秀华

我爱你多年了，爱到了一种相互对峙

你多像一个蛮横的孩子，停留在25岁的春天里

看我华发暗生，眼镜框里落满鄙夷

我承认被你掠夺过的世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而在尘世的许多日子你都看不起的

当然，一个活人对死人的爱也会被看不起

–

我拒绝从你的诗句里摄取盐，海水，月亮和村庄

也不会向你要一个春天

我愿意把这些重复给你一次，让你重复疼一次

你会从坟墓里捧出土，掩埋诗句里的水

胸口上的火

–

作为对你的报复，我要你裸露身体面对我

让我洗你身上的疤痕，暗疮，和经年的梦呓

如果有风，如果你冷

就点燃你的诗集，片刻取暖

【梅雨诗评】

赏余秀华《我曾经那么爱过他》

文/孤山梅雨

余秀华写给海子的这首诗写得如此激情和苍劲，意象和语言在情理之中而又意想不到，可以和当今任何一个在世的华语优秀男诗人媲美。诗的每句都是通过和海子“假想对话“来和余秀华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进行情感交流。那种和海子一样用人生苦涩和血泪书就诗章的命运，使得作者有足够的理由“曾经那么爱他“，也同样可以如诗中以命令口气帮海子“洗去“身上的疤痕，暗疮，和经年的梦呓“，因为，余秀华的内心和诗句早就穿透了海子的衣饰甚至皮肉，直达其灵魂深处。不仅如此，那还是一个久久让她感动的死魂灵。在抒情和造景方式上，这首诗有些普希金、拜伦情诗的狂热，以及德语诗人保罗.策兰句子的悲凉与深沉（尤其最后一段）。当我读到结尾段末两句时，心里一阵感动，眼泪迅速蓄积在并不认识余秀华的一双眼眶里：“如果有风，如果你冷/就点燃你的诗集，片刻取暖“。

余秀华，她一定也同样冷过，也象海子那样孤寂过，绝望过，但是作者最高妙的是用一种最最理解海子的语言来给海子去除“寒冷“。她说：“就点燃你的诗集，片刻取暖“！这里不是用世俗的貂皮繁华和金钱爵位去安慰海子，而是告诉除了诗几乎一无所有的海子，“你的诗章就是最好的取暖火源“！虽然那写满诗句的海子诗页，不过就是卖火柴小女孩划亮的火柴那样闪烁几下，在那瞬间却足以让一个诗人感到温暖。这最后一句燃烧诗集而得的“片刻温暖“，意境朴实而深邃，难道不是和李商隐诗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异曲同工？

这首诗第一段起句在点题的同时，用语造景非常不俗：“我爱你多年了，爱到了一种相互对峙“。作者这里用了一句“相互对峙“来渲染这种爱的独特之处。给我们的感觉好像是她对海子说：反正我已经爱你很多年了。你看着办吧！一种不容海子不得不接受的架势。无非是说作者这隔着阴阳两界的爱有多深沉。李白在敬亭山里的对峙，那是相看两不厌的情景，而余秀华在面对同样不能说话的海子时，却很有点一厢情愿的单恋“海子“。整首诗就是在这样一种不顾不管的情感中，诉说着对海子的热爱，包括对他身心疾苦的关切，让人读来有种强烈的霸道之爱的可爱与任性。那是余秀华与众不同的爱与执着，和野性！

第一段接下来的五句，是一个活着的人终究无法去爱逝去的人的哀怨之渲染，同时又写出了只活了25个春秋的海子之才情与高贵，以致作者认为倘若海子还活着，也不会看得起自己这份热爱之深。

这几句通过25岁的“青春海子“与“华发暗生“的作者，死人与活人，海子“掠夺过的世界“（暗喻被海子诗歌影响过的世界）和“我什么也没得到过“，几组画面对比，把诗人对海子爱之深而顿感自卑到尘埃里去的情形刻画得栩栩如生。诗歌的形象思维运用在作者笔下，很自如地达到了意象丰润和情感力度强大二美具矣之境界。

第二段作为诗的核心过渡部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假设自己如何从“爱过很多年“的海子那里索取些什么，不仅承接得行云流水，而且兼顾了海子诗歌里的几个典型意象，如“盐，海水，月亮和村庄“。这一段可以说是一个活着的诗人和死去的诗人的单向神交。想一想，一个爱得很深的诗人，她怎么能“夺取“对被爱诗人意味着诗意汲取的灵感资源呢？我相信，如果海子在天之灵读了余秀华这几句，一定会说：“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这首短诗好在每一段都建立起一个局部情感高潮，但是真正的高潮仍然在结尾段，前面的情绪与感慨不过都是第三段的铺垫。作者前两段着重说自己虽然爱得深，爱得久，但却配不上海子的珍贵，同时也不愿意和海子去争夺那些让海子成为诗人海子的“景物“。但是，一个人爱到深挚时，总是要求得到一些心灵补偿或回报的，所以第三段作者以一种淋漓尽致的爱与独特到近乎残忍的幽默，几乎是“强迫“此刻或许可以任她摆布的海子裸露其带有伤痕的机体，以便让作者帮其洗刷，抚摸伤痛……

我想说，如果有谁读了这一段而不感动，那他/她和所谓的“诗“是无缘的。我读了多遍以后发现，最后一句的“片刻取暖“，不仅是让海子用诗集之火取暖，得到灵魂慰藉，何尝不是作者自己也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