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男,土家族,1984年生于湖北建始,现居江苏。中国作协会员,某市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四部,获奖若干。
路过地藏寺
我一次次从山门前经过,有时是在中午
有时是在黄昏,可是不论何时
也不管天气如何,它匾额上的金色大字
总是能一字不漏地刻到我的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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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上都在疑惑,台阶之下
就是被白色护栏封锁起来的铁轨
有权利在此通行的
只有那些呼啸而过的火车
而它们,即使再疲惫也不会在此停留片刻
那么,香客要经过怎样的努力
才能逾越那道工业时代的鸿沟
–
我坚持不再想它,我哪里忍心一座寺庙
跟着我在冰冷的铁轨上颠沛流离
我哪里忍心知道真相——
我们正和那些缺少一座教堂
或一座寺院的城市一样
必然走向孤独而无人拯救
–
–
致蝴蝶
已有多年没看见它们了
它们与母亲一样,拒绝进城
但我没有放弃:
在一列前往海边的火车上
有人告诉我,在她的故乡
在即将成为古董的方言里
人们管蝴蝶叫梁山伯
那一刻,整列无烟火车
都因我身体里一对翅膀的悸动
发生了一阵无人察觉的痉挛
它们——总是以这样的方式
唤回我正在撤退的记忆
比如不同年代的父亲
他日渐模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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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一生该吞下了多少根鱼刺
妻子做了一道鲫鱼汤
汤味鲜美
可吃着吃着,一根细小的鱼刺
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卡在餐桌边,高抬双手扶着喉咙
眼珠被热泪包围
就像被一颗钉子钉在墙上的动物,动弹不得
还有半句赞美妻子的话,也被卡住
我用尽了方法,都以失败告终。
我不得不咽下一大口米饭
企图用最古老的方法将它葬身于我的腹中
这一生吞下过多少根鱼刺?
一些被幸运地排出体外
另一些并不为我们自己所知的隐痛
偶尔不小心触碰到了,就疼得你直不起腰来
可你却说不清那细小的疼源自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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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 色 转 换
枯枝败叶在北风的审判下纷纷扑向地面
它们确实有罪——
它们在夏天盛极一时的阴影
掩盖了真相
–
许多人因此相信了
这个世界洁白得没有瑕疵
而现在,它们更像那些无处伸冤的穷人
每一双从此路过的脚
都会踩疼它们胆怯的眼神
每一个行色匆忙的路人
都像急于逃离现场的行凶者
–
–
沿途所见
如果是你,在一个百无聊赖的秋日的下午
正打着哈欠,忽然望见原野的那一边
一列绿皮火车正在桥梁上拐弯
你会不会祈祷时间的脚步迈得再慢一点?
–
——那会儿,无数双眼睛醒来。每一双眼睛里
都有一列火车在拐弯;车轮与铁轨
撞击出的响声,被风带到了天边
–
许多天过去了,这列拖着几十节车厢
在桥梁上缓缓拐弯的火车
还不时倒退着回到我的眼前,重复那个动作
–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将开往哪里
但它必将和我一样
与一个孤独的黄昏,在苍茫的原野里
在人生的中年狭路相逢
–
如果不是那些庙宇般的山冈
不是那些经卷般的河流
不是河滩上,那些和出家人一样安静的
马匹与牛羊
–
——我知道,被我困在身体里的那头狮子
必将醒来,而且会与落日一道
重重地坠入悬崖
–
–
秋日的原野
同一座破败的寺院
在车窗外反复出现
唯一的住持,在我的目送中
爬上了远方的悬崖
–
被洗劫一空的藏经阁,大雄宝殿
那些丘陵与低矮的山峰
还在燃烧——
大块大块的火焰,在晚风中蔓延
–
撒落一地的经卷,正被隐形人从河滩边开始卷起
黑色的牛羊,像是一块块石头
踩住了正在流逝的钟声
对不起——
我看不见它们忧郁的眼神
–
这么空旷的一座寺院
仿佛已被废弃多年
在那么多条被荒草虚掩的道路上
我没有见到一个香客
–
——除了一些灰白色的墓碑
——除了一些盘旋低飞的鸟
哦,它香火鼎盛的辉煌时代
此时仅仅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
–
–
江城一夜
下午沉下来的天色
迈过一个短暂的黄昏,已经开始发作
就像一个身患重病的人
没有管住自己积攒已久的坏情绪
–
老旧的玻璃窗和病房的门
在昏暗的灯光下噼啪作响
仿佛每一个时刻都会破碎掉落
不时有剧烈的咳嗽声,从医院的肺部发出
并在冷嗖嗖的大楼里回荡
–
这是一个风雨大作之夜
我借宿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
承受整个江城的孤独
我在租来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
直至早起病人家属的脚步声
赶走了走廊里潦草的寂静
–
我在父亲憔悴的脸上
看见了他与风雨搏斗的痕迹
我知道,一片止痛药
已镇压不住他身体里的闪电与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