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男,穿青人,1984年生于贵州省纳雍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七届“青春诗会”,《散文诗》杂志社全国第十七届散文诗笔会。诗作散见《诗刊》《星星》《扬子江》《山花》等,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扬子江》诗刊第四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第二十五届全国鲁藜诗歌奖等。著有诗集《一梦经年》《颂词》《阳光斩:徐源的诗2014—2019》,散文诗集《阳光里的第七个人》《尚水:徐源散文诗2014—2019》。
回不去了
就在明天,什么也回不去了
从家里带来的鞋,已被扔在昨天
从家里带来的路,已在今天消瘦
别踩上去!
它会让一个人的忧伤流出一群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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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的鸟鸣被潮水覆盖
我看见的麦子在诗歌中死亡
我是一条被命运安排在风沙中的鱼
睁大瞳孔,望断故乡的烟云
回不去了,我说过的秋天一个接一个地矮下去
我还在这条漫长的路上
不敢后退。就在明天我将把它们遗忘
这一生的心酸
铺平来多像一张苍白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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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
这座小县城,要建火葬场了
消息像风一样散开
像春天的艾草一样蔓延
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有关死亡的话题
人们仿佛闻到了
多年后自己骨头焦臭的气息
此时心里极力隐藏一个庄严的小匣子
离阳光仅一步之遥
这一生的喜怒哀乐,富贵贫穷
终为黑暗里一把卑微的灰烬
有人说这未必不是好事,有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更多的人,早已不惧怕离开这世界,只担心
疲惫一生的躯体
被一火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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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高高挺起的烟囱,将像死亡的鼻子
对我们嗤之以鼻
对于该事件,只有极少数的人,持沉默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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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喊
我在山中呼喊,回声里带着些许苍凉
月光在草木上
睁大懵懂的眼睛。
那个纯洁的人,在黑夜隐居许久,他的执著
让我茫然不知所措,风从岩石上挣脱
像遗忘的歌
突然找不到一粒灯火
安慰奔跑的夜鸟,我熄灭,在堕落的秋天
获得安宁与战栗。我有一个村庄
一个坟墓
我呼喊,掏出所有热爱和精神
献给陌生的世界
我是多么真诚,叫醒前世与来生,我的眼眶里
有一场秋雨,在北方
缠绵成生死相依的姻缘。是的,我在乎你们
命运中微小的感动
呼喊自己的名字,我牧放在黎明的羊群
从远方赶来,像一群探险者
在我的悲伤里(我的悲伤是一朵菊花)
寻找着各自的灵魂
和寄存在岁月深处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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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身,我们便会拥有这世界
一群黑山羊,爬到岩石上
咩——咩——咩——它们拥有呼唤
不遗失生命的真诚。
春天,拥有阳光,就不曾悲伤
我是想说,世界,虽然存在阴影
生活虽存在黑暗,只要我们拥有心跳,就没有死亡
只要我们拥有热爱
就没有冷漠。我所说的,不是虚幻的浪漫
而是希望,你父母早亡
留下一颗人间的种子,神把你种在贫瘠的岁月
你在大地上
背着大地行走,砍柴 养马 读书
七岁的村庄,像一座小小的山,执著而倔强
我是想说,孩子
低处的草,拥有梦想,就不绝望
荆棘上的花,拥有舞蹈,就不孤独
你已点燃马灯,就不曾恐惧
你已拥有走向苦难的力量,就不会退缩。
此刻,我手里握着的助学考察表
像一面悲悯的镜子
一页光,多轻!好像所有沉重
被你藏在破旧的书包里
孩子!这是一个真实的童话:
一只向着高地爬了一个下午的蚂蚁,一转身
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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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沙工
这些沙石,终于被他,拿到高处了
八楼或者十楼
八十级楼道,或者一百级楼道。
他的汗,滴在钢筋水泥板上,拒绝蒸发,渗透
深入,直到这幢楼的眼角
慢慢湿润。楼房逐渐高起,他矮下去,矮下去
楼房升向天空,他钻入泥土
一如既往,习惯于沉默。
后来的居住者,一拨接着一拨,过往的旅客,无心悲欢
没有谁知道
房间内某粒沙石,是一位陌生人碎裂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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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外,没有主人
他曾用梦想和目光,把一切打量得光滑,虽然这些都不是他的
包括阳光,或者岁月
只遗憾,不多不少
只差他辛苦一生的躯壳,还如此粗糙
好像,永远是一个半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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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像记
以名造无名
实物造乌有
对着镜子,想把自己造成女人
上善,若水;至阴,如月。
幸好!我皮肤白皙,适合在上面添加一些
花红柳绿。我声音细腻,刚从鸟的舌尖
采撷而来,它有着诱惑。
三千秋波,不抵你一个冷漠的背影
以前世造今生,以今生造未续之缘
中间为无字的情书
以灵魂造影子,不肖之人
以塑像重造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人
以生活造生活,无形可依
以岁月造岁月,越造越假
手握时光,这雕刀一点儿也不利,许多物像
于我,不是深了,就是浅了
不是左边稍歪就是右边过于端正
最后,我造了一樽棺材,把它漆黑,如我这一生
沉默的样子
刚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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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下的羊
暮色低垂。一张老妇人脸上
涌动着大海的云
带血色的棉花,塞在鹰的耳朵里。
羊从坡上走下,影子被拉得老长
影子是移动的名字
肚里的青草,像木桶里的水晃动
窃窃私语,谋划下一个春天的宴会。
它走到一块洼地,汲水
在我胸膛上叫了三声
然后继续赶路。暮色落在石头上
石头下方是墓地,石头砌成的圈舍
储藏着无数黑色的云朵。
这迷失的玫瑰,像一团火
在渐深的傍晚绽放,细小的脚步里
月光铺展开。一只羊
心无所求,赶着缓慢的生活
让我急速的心跳,忘记羞耻。
主人抚摸它光滑的毛,像亲生的孩子
多么爱怜,把它拴在院子的木桩上
山峦缩回大地。我突然感动
颤抖中的美
眼里的天空,像一只翅膀,被风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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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人
我的母亲,一半身子在阳光处,一半冰凉
一半光阴有声,一半已哑
一半幸福开满白发,一半悲伤锁于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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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一半成了陪葬品,埋在父亲的坟墓里
一半负着生活的疲惫,继续在田埂上行走
一半交给了命运,一半交给了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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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我生活在城市,我的母亲,依旧残缺
一半在心里,一半在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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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写到董地
它躲在山窝窝里
像蓬乱的草垛
剩下的部分,从衣角慢慢掏出来。
燕子在屋檐下做窝,一棵大树
遮住了菜园,谁家娃娃砸烂邻居家的瓜
狗在傍晚大声喊着落日
耗子偷吃了半边月亮,虫鸣就爬满天空。
再次写到董地
写到十年前,那个命苦的少年
写到那些微凉的夜晚
他一边啃着书本,一边啃着孤独
爬在窗上的蜘蛛,织一张破碎的网
像无为的生活
鸡叫三遍,那少年
走出家门
成了黎明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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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术
我把河流和灯光
交出来了,妈妈!
我把生活的痛楚和岁月的呵护
我把远方的迷茫和故乡的眷念
我把鱼眼和空调
江山的堆砌及情人的散漫
交出来了,妈妈!
我把这一生,像瓷
交出来。在你塌陷的乳房下
找到荒凉月光
我们曾经在那里。鸣叫的蟋蟀
吊着灯笼的萤火虫
三五个子女,在你皱褶的眼角
奔跑。我把胎盘
和现实交出来,妈妈!
老木梳断了几只齿
陷入记忆的深渊。我爱,并在你
渐暗的影子下,接受安抚
雕刻一场无声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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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面具
比如,我的身体里
奔驰十列愤怒的火车
却在清晨,关掉手机
安静地拆卸曾经战栗的枕木;
比如,我已拥有原野
广阔迷人的忧郁
却在一株草叶上,流连忘返
度过卑小的欢愉;比如
我的灵魂,已在故乡
傩戏的欣狂中获得慰藉
身躯却在城市的文明里
经受引诱;比如我看到的世界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其实它一直像断掉琴弦的吉他
那么安静,那么孤独。
比如,从我的脸开始
揭掉虚构的皮肤
揭掉一层,再揭掉一层
直到我爱的人们看到我,干净的骨头。
比如,这一切像电影
让黑暗再黑一点吧!投影光下
站起身,我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
生活在银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