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1976年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诗人。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16年5月15日,余秀华的第三本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在北京单向空间首发。2018年6月,出版散文集《无端欢喜》。2018年12月6日,诗歌集《摇摇晃晃的人间》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2019年1月,推出首部自传体小说集《且在人间》。
感谢
阳光照着屋檐,照着白杨树
和白杨树的第二个枝丫上的灰喜鹊
照着它腹部炫目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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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个门墩上
猫坐在另一个门墩,打瞌睡
它的头一会儿歪向这边
一会儿歪向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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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我们中间踏进堂屋
摆钟似乎停顿了一下
继续以微不足道的声音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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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野上打柴火
后来,竟然哼起了歌,下午的阳光刚好打在喉咙上
“要好好地生活,一个人就够了”。我脱下鞋子磕土
突然爱上了自己小小的脚丫
它们在人世已经走过万里路啦,还是一副小模样
它包庇了一个个坏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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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该有一颗隐士心了
人间情事一丢,就有了清澈的骨骼
是否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不是我在意的
田间小麦长势良好
喜鹊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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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赞美我
不要赞美我,在春天,在我少年和年富力强的时候
纵使美不能诱惑我,还是希望你放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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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爱,就看着我,一刻不停地看着我
我首先袒露了眼角的皱纹
当然还有一块核桃般的心
在春天过后的一棵树上,你多跳几次就够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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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想说的是,黄昏里,我们一起去微风里的田野
看蒲公英才黄起来的样子
和那些草,用云朵搽过身体的样子
那时候,我不用回头,总相信
你一直在我身后
我需要你以这样的姿势歌颂和我在一起的日子
不说我聪明,多情或者善良
偶尔说一句:你这个傻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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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磨
横店的石磨上,谁栓住了我前世今生
谁蒙住了我的眼睛
磨眼里喂进三月,桃花,一页风流
磨眼里喂稗草,苍耳,水花生
——假如风能养活我,谁就不小心犯了错
我转动的上磨大于横店,横店是静止的下磨
大于横店的部分有我的情,我的罪,我的梦和绝望
磨眼里喂世人的冷,一个人的硬
磨眼里喂进散,大雾,雪
——风不仅仅养活了我,谁一错再错
谁扯下我的眼罩,我还是驮着石磨转动
白天和夜里的速度一样
没有人喂的磨眼掉进石头,压着桃花
掉进世俗,压住悲哀
——这样的转动仅仅是转动
就做一朵落败的花
我承认,我是那个住在虎口的女子
我也承认,我的肉体是一个幌子
我双手托举灵魂
你咬不咬下来都无法证明你的慈悲
不要一再说起我们的平原,说出罪恶的山村
生活如狗
谁低下头时,双手握拳
花朵倒塌,举着她的茎鲜血淋漓
我一再控制花朵的诉说,和诗毒蔓延
如同抵挡身体的疾病和死亡的靠近
你需要急切地改变注视的方向
改变你害怕举灯看见的自己的内心
生活一再拖泥带水
剪刀生锈,脐带依然绕着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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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不紧,内心的风声
风声四起,一个人的模样出现得蹩脚
房子几十年不变一下,柴禾背风向阳
向阳的还有,斑驳而落的泥灰
向早年的梦要一点华丽的虚构
人生得意,或不得意
尽欢成为道德的审美
这个地带积累着长年累月的风声
忧伤因为廉价而扔得到处都是
我们不靠词语言说日子,生活是一种修饰
一直低于风声
多年后,一个埋我的人被指定
这些年,我偶尔想一想死亡的事情
把活着
当成了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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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证
一叠新翠,生命里难得一次绿色环保
和我的残疾证放在一起
合成一扇等待开启的门
36岁,我平安落地
至少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是走钢丝的人
比身份证显眼呢
在我近视的眼睛里,身份证总是可疑
她背后的长城时常出现我前生的哭泣
而前面的名字和数字
仿佛没有根据
只是,身份证我总是用到
比如生病住院,邮局取东西
残疾证我偶尔用到
比如申请低保
但是离婚证有什么用呢
——我不再结婚,从此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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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谷场的麦子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
落在生存的金黄里
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
——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
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色
一颗玉米籽在奔跑
快过一场秋风,快过一列火车
快过玉米棒子的追赶
不能阻隔于河流和鱼的汛期
不能耽误于山坡,和一场红枫的事故
不能在一阵雁鸣里徘徊
是啊,这么小
世界多么大
要赶在天黑前跑到生命的另一头
要经过秋风的墓穴,经过雪,经过春天的疼
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
经过城市,经过霓虹和海水一样的失眠
经过古堡,和玫瑰的死亡
它时刻高举内心的雷霆,最朴素的一粒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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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灾
纵火犯已隐藏于陌生的语音。他的烟头七日后走火
根源来不及查询
首先要救出来的本能,然后是埋没的快感
房子,烟雾,水(需要忽略,生几层,死就几层)
不能就此罢休。不能让血迹掩埋于如此大的虚无
罪证这样无力么?
乌鸦歇在谁的脖子上,控制不住语音的颜色
看看,盲人都知道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我的身体里没有你要的白,依旧没有
而且不冷
我挪动文字的时候试图挪动身体
原野空旷,没有兔子的蛛丝马迹
然后——
这个连接词小心翼翼,徒留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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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钟祥,我在横店
在地理上,我从属于你,如一片叶
卷曲在你的袖口上
你醉酒的时候,我就有跌坠的危险
更多的时候,两种方言以汉水为界
冷暖自知
想象你走过的路线,一定有些出入
以莫愁湖为中心,你一反一正就绕过冬天
没有水源的莫愁湖如果干枯
湖底会有横店的地图,如一只蝴蝶
而淤泥里的女子,是多么容易叫人忽略
此刻,我写下这些
总是责怪自己学不会飘过钟祥街头那些女子的
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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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是一座矿场
隐藏着夜色,毒蛇,盗窃犯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暴露着早晨,野花,太阳和一个个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脏六腑,哪一处的瓦斯超标
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怎么处理完全凭一个绑架者给出的条件
他住在村子里,不停地吸烟
这是一座设备陈旧煤矿,黑在无限延伸
光明要经过几次改造,而且颜色不一
我会在某个塌方前发出尖锐的警告,摇晃着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脏上掏煤的人仓皇逃出
水就涌进来
黑就成为白
袒露着虫鸣,月光,狐狸的哀嚎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隐藏着火焰,爱情,和一土之隔的金黄
总有人半途而退
一个人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
十年以后
就听到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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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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