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女神奥黛丽赫本曾说:“优雅是不会褪色的美。” 对这句话最好的佐证,或许是上海那位不败的金枝玉叶,郭婉莹。
小时候,她是人们艳羡的上海永安百货四小姐,穿着白色蕾丝裙子,踩着白色软底鞋,出门有保镖跟随。长大后,她成了人们眼里“万恶”的资本家,洗厕所,卖鸡蛋,被陌生人谴责罪行,成了她日常生活的部分。
然而,在这般黑暗生活的摧残下,这位金枝玉叶依旧心如花木,向阳而生。直到临了,她也同以往一样,轻抚着开得正盛的白色玫瑰,说:“我总是喜欢花的,一辈子都喜欢。”
01
郭婉莹对花的喜欢,缘于父亲。
郭婉莹1909年出生于悉尼,原名Daisy(戴西),与雏菊同名。用雏菊的英文名称给女儿取名,看似巧合,实则不然。
雏菊的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和纯洁之美,至此,一位父亲对心爱的小女儿存着的那么一点点私心,已经不言而喻了。
“爹爹喜欢花,特别喜欢玫瑰,所以我们家的玫瑰园里有许多不同种类的玫瑰花……”
晚年回忆起澳大利亚的悉尼老家时,郭婉莹总不忘提起老家院子里的两个花园。花园里,爬满了攀枝玫瑰的格子架、长满了五颜六色鲜花的花圃,都曾是她的乐园。
父亲的疼爱与呵护,不仅给了小戴西一个五彩缤纷的童年,还给成年戴西留下了一缕不散的花香。即使这缕花香,比起生活的污浊恶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1958年,郭婉莹被送到资本家班上学习。郭婉莹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女厕所。作为昔日百货商场的千金小姐,民族英雄林则徐后代之妻,郭婉莹却在小孩子的监督和指挥下,学会了怎样将马桶冲刷干净,同时,也学会了服从。
后来,郭婉莹被下放到农村,再次被分配去清洗厕所。此时的郭婉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导,就已经能熟练地将装满了屎尿的木桶从大洞里拔出,而后将木桶送到粪池里去倒干净,最后在河里将木桶冲刷干净。
和郭婉莹一同洗厕所的还有一些失意的女干部。这些女干部虽然也是被下放到此,但由于她们先前大多都是担任迫使别人洗马桶的角色,出于某种心理优势和愤怒,她们仅愿意和郭婉莹一起把马桶抬到粪坑边上,其余的事,一概推给郭婉莹。
对此,郭婉莹并没有太在意,因为早在开始学洗厕所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清洗厕所的人,没人帮助,没人同情,全要靠自己。而且天天如此。”
郭婉莹的服从与妥协,不是自甘堕落,也不是麻木冷漠,事实上,她比那些女干部都还要清醒地认识到,清洗厕所是如何给人带来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清洗厕所这件事的本身是不侮辱人的,而是人们将你与厕所联系在一起,与臭的、脏的联系在一起,并强迫你去做,这才是对人的侮辱。”
郭婉莹明白自己处于怎样的屈辱中,但她更清楚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对生活,她还有她的眷恋、她的热爱,所以,她必须得活着。
02
1963年,郭婉莹被送到青浦乡下的劳改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对于即将发生的事,郭婉莹一无所知,也不愿多想。
到了青浦后,郭婉莹和其他七个女劳改对象,一同被安排在原来的鸭棚里居住。鸭棚的环境极差,不但狭小拥挤,而且完全没有一个能下脚的地方,全是烂泥。
每天晚上,郭婉莹和她的工友们都要在烂泥上铺一些稻草后,才勉强有地方睡觉。可是,即使铺了稻草,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们总还是全身湿透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连最基本的卫生保障都没有,这对一向注重个人卫生习惯的郭婉莹来说,是非常难跨的一道坎。刚去的前三天,郭婉莹都没有刷牙洗脸,因为她亲眼看见人们在用来刷牙洗脸的溪流旁边,洗衣服、洗菜,甚至洗马桶……
尚未能适应居住环境的恶劣,郭婉莹就又被安排去做高强度的挖鱼塘工作。很多人都认为这对郭婉莹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然而,郭婉莹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是默默干自己的活,最终顺利地完成了挖鱼塘的指标。
挖鱼塘这件事给了郭婉莹不小的鼓励。她回到家后,骄傲地对她一双儿女说:“没有什么是妈妈做不到的,也没有什么能吓住妈妈。”
没多久,郭婉莹接到了要求马上回上海的通知。离开前,她接受了难友的劝告,想办法将自己的去向告知了二姐波丽,以防半路失踪。而后,郭婉莹做好了回到上海就被抓捕的心理准备,搭着一条堆满煤渣的木船回家去了。
“木船缓缓地穿过绿色的田野,周围充满了绿色,还有黄色的硕大的丝瓜花,紫色的紫云英,白色的野菊花,粉红色的喇叭花。”
在航行的路上,郭婉莹望着河边一个边走边跳的小女孩,望得出了神。
“那次在寂静河道上绿色的航行,让戴西一直记得。直到她去世前不久,她还提到那条再也找不到了的小河,她记得它是那么绿,那么静,那么好。还有那个穿着破衣服,头上插满了野花的小姑娘,她那么幸福。”
不知此时的郭婉莹,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爹爹的玫瑰园玩耍的小戴西,还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每天早晨陪着爹爹照顾鲜花的少女戴西?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那都是她的过去了。
03
少女时代的郭婉莹,比起当年那个在玫瑰园快乐玩耍的孩童多出了许多的见识。
1920年,11岁的郭婉莹被父亲送入中西女塾接受地道的美式教育和纯正的贵族教育。在这里,郭婉莹阅读英美文学作品、杂志、出演莎士比亚的《驯悍记》、学办沙龙和晚会,品味中西美食……中西女塾的教育,不仅拓宽了郭婉莹的视野,同时,也养成了她坚韧顽强的性格和优雅自洁的品性。
可是,谁能想到,四十七年后,郭婉莹会被派到法国公园附近的外贸公司下属小水果店里,卖西瓜、桃子和鸡蛋。
在离郭婉莹卖鸡蛋的小店不远的地方,有一栋老式的大楼。这一年,有太多无法忍受生活巨大落差的人,纷纷选择在这栋楼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这栋大楼又被称为“自杀大楼”。
论及生活的落差,郭婉莹应比许多人都要有发言权。原本是在上海带花园的西式大房子里居住,每天早上和爹爹一起去花园种花的千金大小姐,如今却与儿子蜷缩在一间七平米不到,屋顶有漏洞的亭子间,一遍遍经历夏热冬寒的自然毒打。原本该是举办沙龙的女主人,转而却成了在灯光下仔细研究鸡蛋的蛋黄是否完整的小贩……
郭婉莹有足够多的理由,踏上那栋“自杀大楼”,但是,她却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即使命运和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很多年后,作家陈丹燕对郭婉莹说,如果她自己经历了和郭婉莹同样的事,她也许会自杀。不过,真正的亲历者,郭婉莹却摇摇头,平静而又坚定地说:“不会的。在你没有经历的时候,会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可是你经历了,就会什么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然后你就知道,一个人是可以非常坚强的。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郭婉莹说的也许是对的,也许是不对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郭婉莹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得多。
04
1998年9月25日黄昏,满头白发的郭婉莹抱着作家陈丹燕送来的白玫瑰,像孩子一样开心地说:“你知道,我总是喜欢花,它们多么漂亮。”
在这束娇艳的白玫瑰的陪伴下,郭婉莹度过了此生最后一个黄昏。
傍晚,上海红十字会和上海医科大学的车子停在了一间非常小的北向亭子间前。随后,他们领走了郭婉莹的遗体。
1985年,郭婉莹签署捐献遗体的文件,决定在自己死后将遗体捐献上海红十字会,并且不留骨灰。对为何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郭婉莹并没有做出过多解释,但是她的儿女却懂,他们的母亲在外祖父母坟墓被他人胡乱挖掘的事情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挖坟的人不知道,他们在破坏郭婉莹父母坟墓的同时,也夺走了郭婉莹最后的归宿。这一回,她真的成了没有家的孩子了。
晚年撰写回忆录的时候,郭婉莹对自己多年来遭受的不公和屈辱讳莫如深,却对几十年前居住过的悉尼老房子以及那段花香扑鼻的童年记忆犹新。
“她在回忆里,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向童年逃去,而且是向在澳大利亚爽朗的蓝天下度过的童年逃过去,后来在上海经历过的那些奢华岁月,包括在‘中西’时代的自如和在燕京时代的骄傲,竟都不是她想要逃去的方向。”
有人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虽然只有短短数年,但悉尼花香扑鼻的生活,使得郭婉莹始终保有一份天真、烂漫以及对生活美好事物的热爱。
郭婉莹的葬礼,铺满了她爱的花,洁白优雅的百合、幽香散落的雏菊……不过,此时充盈在房间的,不再是扑鼻的花香,“而是那种已经被剪下来的生命的临近死去的喘息。”
文 | 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