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忽然想去海边。
行走了一夜的火车停下,一脚踏上站台,迎面的风里都是海的味道。
我照着手上一张小卡片所绘的线路找到了那家旅馆。
司机帮我拎出箱子。他说,车费三元。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想走了那么长的路,怎么才要三块钱?
宾馆冷清,我在前台登记时那个圆脸女孩问我是想住一层还是三层?不等我回答她就替我拿了主意。她说,就住三层吧。看海住在高处好,再说你还有个邻人,晚上不害怕。
一家三层的旅馆加上我就住两个人?这真让我吃惊。
推开窗子看见窗外一片金黄沙滩铺向远处的海,我忽然觉得我到达了心的终点,内心安详无比。我在饭店吃饭,嚼嚼不动的馒头和蔬菜,心里却觉得幸福。服务的女子努力跟我讲普通话,她说我来早了,现在是淡季,这里食物供应不足,要是晚来半月,一切会很好。我笑着听她说,不发表意见。
我上楼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走了很长的路,走得脸上热气腾腾的,手上拎着水果,肩上挎着摄影包,我猜测他的职业是摄影记者。
好啊!他打招呼。
我冲他点头,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动听。
我慢走两步,让他走在我的前面。他在我的房门口停下,他说:现在就把水果分给你,免得我一会儿再敲你的门。语气仿佛熟人,我猜他大概也是听了前台说的“这楼上一共只住两个人”的话吧?
我请他进房间,我看着他从袋子里掏出柚子、提子、柠檬,最后是一只苹果。我还留意到袋子里剩下的那一半跟他掏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是经常出门的人,可这样的遇见还是叫我惊诧。
我以往的旅行向来没有目的地,去哪里基本要由出门前的心情而定。我是自由写作者。当我热爱的字词从我心里蹦走,叫我的心发空的时候我就会选择出门。那种状态下出门,我会看着什么都顺眼,我休养生息,躲避字词,像等待一眼被淘干的井重新蓄满泉水一样,我等待我的心被新鲜、生动的字词充盈。
见我没有留他坐下的意思,他道了声“晚安”,走了。出门时顺手把我的房门关上。
不久我听见隔壁哗哗的流水声,夹杂有唱歌的声音。一个在洗澡时唱歌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猛烈地跳了几下,一个很深的地方被震痛了。
这个男人跟我记忆里的一瞬如此契合。霎时我的心里满是忧伤。
相信你听说过这样的传说:深海中曾经有一尾美丽的鱼。她糟糕地爱上了一个人。她求救于巫婆。她问她要双脚。巫婆给了她。她付出她的声音。她本来是想用她的嗓音给她爱的男人唱歌的。现在不能了。但她有了脚,脚可以带她到他的身边。她以为幸福就是看着所爱的人,感受他的存在。可是她的谦恭的笑、她的毛茸茸的眼神留不住那个男人。她无法在他们之间架起桥。她发现有了双脚可是没有一条绚烂的大路让她走。
夜里窗外有很大的声响,如同轰炸机俯冲而下。惊醒,走到窗前,推窗望,却见月朗风清,海水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它的岸。
早上起来,见潮水已退,我还是打算到海滩上去。出门时看见门上的纸条:愿意跟我走到更远的海滩去吗?那里有渔村,可以乘船出海。我的电话号码131221×××××。
我把纸条攥在手心里,穿过一条窄窄的环山公路下到海滩。等太阳晒得太猛的时候回到我的房间。我张开手心,把那张纸条慢慢打开,然后我到外面去,去找一个可以用IC卡的电话机,我拨打纸条上的那个号码。电话那端,那个好听的声音说,二十分钟后在宾馆的门口见。
我跟他去那个渔村了,我们找到了一艘可以带我们出海的渔船。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海域,我相信如果我一生中有过最美的时刻,那一定发生在我们向着海心飞去的那个时间里……
那夜回来,在经过我的房门时我们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他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晚上,他都在我的房间里。
我给他讲那条鱼的故事。
“变成泡沫只是美人鱼转世新生前的幻想。她更好的去处你也看见了。现在,她住到了我心里。”
我听见我的眼泪流下来。我说鱼的眼泪水能体会。我说我要在你的心里游出涟漪游出花朵来。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