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鱼,原名张红, 祖籍江苏,1969年出生于江苏东台县,现居湖北武汉。曾获第七届台湾叶红女性诗歌首奖、第二届湖北新屈原奖、台湾诗学创作奖、孙犁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有诗集《碎词》《第七秒叙事》《老辰光》,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雨夜
灯盏突然熄灭
舞台不见了
夜渔人不见了,廊亭不见了
就连堂皇的标语也不见了
黑暗吞掉了湖水
吞掉了天空
吞掉了上一秒
你矫情的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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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搁浅在雨夜里
不算太慌张
这只是一个面积有限的园子
园门外便是满城灯火
深呼吸,黑暗带来了意外的质感
寒凉、腥咸、丰沛、微光颤动
–
黑暗的吞噬力其实有限
它不能吞噬意外
不能吞掉他的好奇、善意、狡黠
还有他风衣上的雨水
摆动时雨水的坠落
因仅限于少年,和暂时黑暗的园子
他的误判和欲望
喜感,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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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莫名的结伴
促使与黑暗对立的事物
更加强悍起来
在跨过园门的一瞬间
雨成为温柔的隐喻
敷贴着稀释着
意外迷失且正在失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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馊味
讨饭妇走到我家门口时
我正与几个女孩
疯闹着抢夺一把折扇
收拾碗筷的妈妈
正犹豫是否倒掉剩下的半盘萝卜丝
没有冰箱的年代
我家经常会吃微酸微馊的菜
唉,妈妈真不该
将萝卜丝扣进饭碗递给那妇人
面对她们的嘲讽
我没办法解释——
若有新鲜的肉和鱼
我们同样会施舍
想想就羞愧
那天傍晚的馊味时不时地侵蚀
那时的心扉薄如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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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
坐了一天一夜,我饿了
火车停靠在皖北大地某个不知名的小站
广播喇叭说只停两分钟,因此
忧惧盖过了饥饿
我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身影
–
看着他急匆匆地下车、招手、挑选、付账
再急匆匆地跑回来
衣服上还落着异乡的雪
–
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我饕餮、宿醉或者细嚼慢咽、浅尝小酌
都不能代替更不能媲美
接过他手里烤红薯的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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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之晨
这个早晨的惬意,在于不辨南北
只需朝着青峰走就对了
从狂欢中退出
轻松敞开在干净的阳光里
走过打烊的店铺,路的尽头
已能看见树隙里闪烁的水光
适合安放浮生的水光
在娇小山峰的陪伴下
平稳流淌。伫立江边
昨夜的悲喜
似乎也都有了流向
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满足者
包括满足于退出爱,退出恨
退出一切形式的邂逅和相聚
信步闲走,或树下小坐
再随便和某个老人谈点家常
甚至一碗加了醋和辣椒的米粉
也能让我擭取到
时间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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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达吉琅
膜拜挨着膜拜,没有空隙
容纳我。我是散乱的一堆
我感觉陌生
不知道如何加入
转经筒是他们的
经幡是他们的
酥油灯是他们的
佛陀是他们的
钟声撞出的巨大澄明
也是他们的
我默默待在一边
什么也不敢碰
什么也不敢做
除了让一阵阵回声
穿透我
天堂的清澈
正在穿透我
–
–
天葬
今年我去了一次藏区
蜻蜓点水式
但只一片荒石
便让我的浮光掠影
如惊鸿坠地
–
我的友人比我深入
他亲历天葬
说是葬一名藏族女子
再就不肯说了
沉默
–
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那种异样的沉默里
我生出幻觉
仿佛今生所痛皆属于
一次肉碎骨裂的余波
剩下的日子无非就是
任由鸟喙
一点点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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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针草
你的甜再无觅处
–
现在我龋齿,牙龈酸软
开始拒绝甜食
喜欢喝茶,或不加糖的咖啡,并且
喜欢苦味的电影和书籍
喜欢边看边落泪
–
落泪是带清香的苦
是你紫红外皮里裹着的那点甜
甜也是一种苦
–
就像我们离开
被嚼过的残渣散落着
–
甜过的现场总是一片狼藉
–
–
丰饶
从苏北到江汉,有相同有不同
比如大片平展的青绿或金黄,水波与簇拥的莲
比如网罗鱼儿之法,母亲的哭腔稚儿的闹
比如菜薹和茨菇
–
一辆大卡载着一家人
从平原到平原,路途并无多大起伏
内心激烈的颠簸是心与车背道而驰的拉扯
是突然的分割
–
所幸平原浩大,渐渐感到稳当
而分辨风物异同的忧伤,也从频繁到稀有。比如
新年围桌而坐,虾酱和醉泥螺让我们
在两个平原之间的颠簸,只持续了几分钟
–
–
关于一座塔的回忆
如同所有幸存的事物
坐落在安徽舒城的那座塔
灰暗破败,仍有最初的轮廓
有锐顶
对着逝去的白云
不可能有太多细节了
黑白旧照已磨损
就像塔前那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
正用一层层向上的表情
戳破时间的灰尘
又被灰尘磨损
我想接近他们
想接近一种简单、周正、粗粝
在那座塔坍塌之前
在觉醒和抵抗还没有撼动大地之前
我想接近并辨识他们之间微妙的差异
嗯,左边的轻松,右边的严肃
在意识形态统一的状态下
都有挺直的身躯
–
右边,我的父亲
在我的注视下,突然变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