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苇,本名李金奎。上世纪80年代生于渭河发源地甘肃渭源。有诗作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草堂》等刊物,入选过多种年选年鉴。参加《诗刊》社第34届青春诗会,获《诗刊》诗歌阅读馆2017年度(第二届)十大好诗奖。著有诗集《摸天空》。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伤害是否能降到最低?
回老家路过一片坡地,一位中年妇女
在地埂边嚎啕大哭。她的旁边
站着一位约莫四五岁,满脸泥巴的小女孩
一副怯生生,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想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孙女吧?
她的父母去了哪里?女人又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我曾经见过我母亲哭泣,那是我父亲刚去世时
她背着我偷偷抹眼泪,但转过身之后
她又和从前一样若无其事。说到底
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让亲人更好地活着
不敢在悲伤时哭出声来。我在想
如果悲伤是透明的,那么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就像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
没有人安慰,也不用费力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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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了太多的死亡
这么多年,我的生活轨迹简单:
单位、租房、家。我的写作简单:
我的出生地选马沟、我生活的小镇
以及我偶尔去过的一些地方
因为范围狭窄,我常常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想有一天,和所有人一样
我也会死在这里。如同一只再无庄稼可碾的
碌碡,无声无息。如同终于完成了
一种仪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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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什么心里总觉着还有一丝不甘呢?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时间太过匆忙
我见过太多的死亡
悲伤大多不超过三天。我见过太多的相聚
喜悦大多不超过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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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你又拒绝了我一次
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多年
除了正常的婚丧嫁娶
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我想这也是好的
在这里,花儿缓慢开放
果实和女孩缓慢成熟
闲暇之余,我们可以抽烟、喝茶
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呆
街道是去年新修的
比以前拓宽了不止一米
人行道上洒满了农作物的种子
黄昏的时候,我喜欢走在人行道上
以此来对抗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喜欢频频回首,每停下一次
就仿佛你又拒绝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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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首诗选入课本
选马沟是一个巴掌大的村庄,落后,闭塞
老一辈的人们,很少有人读到初中。这里的人
只信一个理:只要肯出力,地里就会有好的收成
–
他们偶尔也会露出对在外工作的人的羡慕
但常常说出的却是
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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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过年,我和村里的几个发小喝酒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别小瞧人,说不定哪天
我的诗,会选入你们孩子的课本”
–
说完之后我立马后悔了,为我吹的牛
可情形,却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
瞬间,他们个个沉默,之后频频向我敬酒
–
之后,他们才说:他们都爱自己的孩子
他们也希望孩子能像我一样
为了孩子多读书,他们才拼命劳动
–
那一夜,我醉了。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世上没有一块儿土地,不是越耕越贫瘠
这世上也没有一首诗,是写给目不识丁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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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我这张老脸上,挂着泪滴
无论你走多远,总走不出我的视线
这么多年,就像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
我一直盯着你,盯着你的每一次成长
每一次哭泣。我知道,自从我成为大人的那一刻
我们的命运就紧紧连在了一起
而你不知道,为了成为一个大人
我曾经做过怎样的准备,我准备着
时刻能将你搂在怀里。无论你长多高
有没有大出息。我准备着,时刻能像你小时候那样
在老家低矮的屋檐下陪你捉迷藏。直到你
玩得太累了,倒在草垛里沉沉睡去
而我轻轻抱起你,一直抱着
直到你醒来,看见我这张老脸上,挂着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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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最终要用死亡完成
张铁匠死了。他直挺挺躺着
看上去非常安详。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死亡
更幸福的事了。他不用再跛着一条腿
使尽全力抡起铁锤
也不用再在白天接受几百度的炙烤
晚上忍受寂寞和寒冷的煎熬
甚至,他连一个真正的名字
也不再需要。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他到底叫什么的时候,排位上的张铁匠
仿佛在发笑。仿佛在说,他
只是一个铁匠。而你们在乎的姓名身份
和一堆废铁,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有多么卑微的身份就有多么干净的灵魂
有多少欲望脚步就会有多沉重
锄头和镰刀最终都会因为锈蚀而懂得放下
而人活着,最终都要用死亡才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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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接受的比喻
我见过最温柔的植物是垂柳,
从不粗枝大叶,
亲吻你抚摸你,
却一丝尘埃,一点涟漪都不会带起。
–
我见过最卑微的动物是刺猬,
渴望被接纳,又很怕受伤害,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生命,
比它活得更小心翼翼。
–
亲爱的,我爱你。
我也曾年轻过,
骄傲,自负,喜欢一根竹杆直插云霄。
而现在,人到中年
我回过头来,
我才发现,即便固执如我
也有不得不接受的比喻:
–
因为爱,柳树静静地垂下头颅。
因为爱,我像一只刺猬,把自己藏在了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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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适合杂草生长的土地同样种不出庄稼
再干净的地里也会有杂草,
这是小时候,父母告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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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说,草的生长速度太快,
一旦盖过了庄稼,就再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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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么多年,
我一直在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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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锄头、铲子、各种杀草剂,
用白天、黑夜、睡瞌睡的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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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我除干净了杂草,
但我的地里,再也没能长出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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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念我那些杂草丛生的日子,
我怀念我那些浑身毛病一无是处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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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的语言太匮乏了
我曾经用萤火虫照过明
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怎样才能养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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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躺在杏树上等着杏子成熟
但一觉醒来,熟透的杏子都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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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选马沟的日子总是慢的
盼着长大的日子总是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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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我回过头,我才发现
我已人到中年,再也爬不动树,亲人们也都已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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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出我的幸运,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我想说出我的忧伤,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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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爱上过一位姑娘,现在想来
或许她也是愿意的吧
–
但当我终于学会了用肢体暗示
她已牵着她的孩子,在河边洗指甲缝里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