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章中的名言,争议最多的一句恐怕就是《秋夜》中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句话,自鲁迅先生1924年深秋在他北京西三条胡同21号寓所中写下,并随他的作品集传播以来,一直备受争议。
有的人认为是废话,有的人认为是病句,还有的人认为这是鲁迅先生故意为之。
认为是废话的,说明明两株枣树,却要一株一株写,占笔墨,费脑筋;
认为是病句者,批评这个用“……是……还有……也是……”的句式表达,既重复,又啰嗦,是个典型的病句;
认为鲁迅先生故意为之的,说这是“名人的随意”,“文豪的任性”,以故作高深的姿态,所求所谓惊人之语,以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句话也让中学生犯了难,课堂上老师让他们琢磨这句话的深意,但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答不出问题还不要紧,说如果是自己在作文中写这么一句话,老师一定会给一个差评,但鲁迅先生写在文章里,就成了我们的思考练习题。
就连当代著名作家韩寒也加入到了批评的队伍,他曾在一篇关于教育的文章中,顺便对鲁迅《秋夜》中的这句话给予了一个独特的讥讽评,他说:
“说真的,谁知道鲁迅写我家门前有一棵枣树,还有另一棵枣树是什么意思,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自己想玩票呢,或者说写了一棵以后忽然记起来还有一棵呢。反正我不敢断定,因为我不知道。”
在当今文坛,作为80后作家的韩寒曾以长篇小说《三重门》一举成名,从此佳作频频,其长篇小说更是创下首发60万册的惊人记录,让韩寒一跃成为作家排行榜上的翘楚,成为了中国收入最高的作家之一,他的微博粉丝就高达4500多万,俨然文坛标杆式人物。
寻常辈对鲁迅这句话费解无可厚非,中学生对此抓耳也情有可原,一般的吃瓜群众说啰嗦尚在情理之中,然而,韩寒的不懂什么意思,便真让人费解了。
韩寒曾以文风泼辣,语言犀利,妙语迭出而备受欢迎,被粉丝们誉为“当代鲁迅”。而作为鲁迅先生的后继者,对鲁迅的语言竟如此隔膜,倒真让人有点始料不及。
其实,鲁迅先生这句话并非那么难懂,只要曾经读过一些鲁迅的作品,只要对文学语言有着自己正常的体会和理解,只要稍稍结合一下《秋夜》的上下文,便很容易理解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理解鲁迅先生写此文的动机,和要表达的思想,一旦理解了这些,你便会恍然大悟,为鲁迅先生写出这样的妙语而赞叹不已。
《秋夜》中的这句话如此铺开: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对于这句名言,一些教育专家、文学名人都给予过分析和评论,他们有的认为,这句独特的语言表达了鲁迅对与弟弟周作人兄弟失和的悲伤感受;有的认为这是鲁迅运用“反复”的修辞手法,针对后面对枣树的描写进行铺垫,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有的认为这是象征手法的突出意象,将枣树象征一种个体或群体,象征黑暗中的斗士,象征像鲁迅先生一样敢于战斗的英雄,是鲁迅先生人格的诗意写照;有人也认为鲁迅在用缓慢、拖沓的笔调,表达黑暗中孤独的心境……
这些感悟和体会,都是从不同的视角和不同的思路得出来的,尽管不尽相同,甚至南辕北辙,然而都结合了鲁迅先生的时代背景,结合了先生的战斗精神和思想品格,都是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得出的结论,我觉得都没有错,都接近或正是鲁迅先生在文章中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意境,文学具有文学的语言,表达出来的绝不是直白,而是在委婉中实现更深刻、更优美的效果,让人拍案叫绝。
而最让人欣慰的是,这些得出自己理解的态度,都很认真,很虔诚,而非“一知充十用”,或不懂装懂,妄加揣测,自以为是。
韩寒是写过许多小说和杂文的著名作家,是对文字有着自己独特理解和运用经验的高手,说他不能理解鲁迅先生这句名言的真正含义,我是不敢相信的。然而,他却在用无所用心、看似幽默俏皮的语调评价说“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还说“(鲁迅)自己想玩票呢”,甚至干脆一句“我不知道”而拒绝深入。
缺乏真诚,没有敬畏,是我对韩寒评价鲁迅先生这句名言的感受。
其实,韩寒不乏聪明,也有才气,率真的性格常常表现出一种可爱,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受到众多粉丝追捧的原因之一。
然而,一个有才且聪明的人,如果缺乏了真诚和敬畏,往往容易导致肤浅。靠那点灵气和市场效应成功的人,倘若没有胸怀和涵养,或难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韩寒爱好众多,兴趣广泛,写文章,做主编,当歌星,拍电影,他还是玩职业赛车手,甚至还是导演、监制,最近,韩寒还为刚刚上映的电影《我和我的家乡》配音解说,似乎三头六臂,也八面来风。
只是,在佩服韩寒多才多艺的同时,我又杞人忧天地担心起他在专的方面用心不多、用时不足、用力不够,尤其在精品力作的打磨上,难以保持好的势头。
所以,尽管韩寒名气如此之大,文名也远播,但他对鲁迅先生作品缺乏深度理解,让我对他的深刻产生了怀疑,即便他假装不懂,我也难免去揣测他真正的水平,因才气支撑、市场推动而功成名就的人,到底没有用敬畏和真诚去吸取经典的营养,长期置身于风驰电掣的赛车之中,让人终于忘记了车窗外还有苍翠的风景和温润的南方。
这或许就是当代文坛只见高原不见高峰的原因之一吧。
其实,鲁迅:“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表达,绝不是韩寒所谓“什么意思都没有”,或“玩票”,以我个人浅薄的理解,鲁迅是用“反复”的修辞手法,突出“枣树”这个意象,或群像,表达出一种毫无畏惧的战斗精神。即使真像韩寒所说的“玩票”,那也只有如鲁迅这样的大师才驾驭得了的“玩票”,因为这种“玩票”,是建立在丰富的学养、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对国家民族深深的热爱基础上的,是建立在鲁迅先生坚强毅力、独立的人格、铮铮傲骨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精神气度之上的。
现在的人很多不能理解鲁迅,原因是时代隔膜和家国情怀的缺乏,很多学生、老师、甚至某些所谓的作家,都偶有不能深入理解鲁迅作品的时候,因为时代远了,生活好了,斗志磨灭了,忧患意识不深,爱国情怀不厚,既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也没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赤诚,如何理解先生“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那种深深的悲凉和无尽的愤怒?
要理解鲁迅,需要深入阅读鲁迅。
周作人说:
“鲁迅的文章里有诗的成份,不独是小说,散文里也有。”
世界著名作家法捷耶夫将鲁迅喻为“中国的高尔基”,还说:
“鲁迅是真正的中国作家,正因为如此,他才给全世界文学贡献了很多民族形式的,不可模仿的作品。”
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说:
“鲁迅是二十世纪亚洲最伟大作家。”
鲁迅先生是值得阅读的,值得好好品味的,他那些经典作品中,散发的不仅仅是文学的营养,文字的优美,更有着深厚的爱国情怀和人格魅力。
鲁迅的语言“是投枪,是匕首”,亦如诗;
鲁迅的文章让人增长见识,懂得荣辱,明辨是非;
鲁迅让我们保持批判,保持傲骨,勇于反省;
鲁迅让我们铭记历史,保持清醒,警钟长鸣,珍惜难得的和平与安宁。
在列强依旧虎视眈眈的今天,阅读鲁迅,不仅是提高我们学养的需要,也是提振我们精神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