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主角的演员，不是好演员。

“主角”在汉语体系中的意思是指戏剧、电影等艺术表演中的主要角色或主要演员。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陕西作家陈彦的长篇小说《主角》，就塑造了这样一位秦腔舞台上的主角——忆秦娥，她原本是在山上放羊的农村娃，11岁被敲鼓的舅舅带出大山，走上学艺之路，到她声名显赫，成为一代“秦腔皇后”的巅峰，再到退出舞台回到大山，跌宕起伏的悲剧一生。

秦腔名伶“忆秦娥”的命运，从她第一次走出山村，到她年过半百回到九岩沟，在秦腔的传统与时代的滚滚浪潮中，在世俗生活与艺术追求的变幻里，忆秦娥的成功，逃不开一个“笨”字，用她对手的话说，是“傻”、是“瓜”。

古往今来，大凡成大事者，都有一份独特的憨痴与笨拙，忆秦娥要不是笨，大概也难得秦腔之道，她其实是以“笨”的外在表现，包孕了守拙、隐忍、牺牲、奉献、受难等的内在性格。

01.生活中，她笨拙的隐忍

忆秦娥是最讨厌人家说她笨的。

可她的确又是笨的。

她一出生，被命名为“易招弟”，已经昭示了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和作用。姐姐来弟大了，能帮家里干活出力，她穿着姐姐的衣服，从邻居家借的鞋，被爹娘送出了秦岭深处的九岩沟。

成年后，不美满的婚姻，留给她唯一的果实，是一个弱智的儿子；她收养了女儿宋雨，带她走上艺术之路，反倒使自己更快地离开了钟爱的舞台。

当秦腔再度复苏，秦腔艺人再次受到追捧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头发花白，是该离开舞台的时候了。

在这无法改变的命运面前，忆秦娥是笨拙又被动的，她有着无法掌控的悲哀，在认命与不认命之间反复纠结。

儿子的病，是天生的，忆秦娥却不想认命，她倾家荡产给儿子治病，甚至打算放弃秦腔，在团长、秦八娃等的几次劝解下，才没有实施。

这时候，她不再是光彩照人的“角儿”，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面对命运给她的苦难，她只能咬碎了牙吞咽下去。

秦腔没落，最困难的时候，她无戏可唱，又耻于唱堂会，只能在偏远的乡野间奔走，一连唱几个小时，来挣那微薄的报酬，而早出晚归四处奔波挣来的钱，被姐姐姐夫、弟弟等亲戚毫不手软地拿走，盖房子，开店，甚至全家十几口人，全部靠她的一张嘴来养活。

儿子的痴傻和娘的贪财，在巡演团里，成了大家的笑话，忆秦娥以她惯常的“笨”，后知后觉，为了给傻儿子更多的母爱，她只能在众人的白眼中坚强地挺立着。

善良的她看重亲情，而她的亲人们只会在缺钱、出事的时候想起她，她还感激这份血缘之情， “隐忍”就成了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面对亲情，她同样是笨拙而坚守的。

家人没有成为她艺术道路上坚实的后盾，她毫无怨言，还实心实意地帮家里人寻出路，却被不知足的亲人当成不愿给钱的吝啬鬼。

忆秦娥像一头沉默的牛，拉着大家庭这台犁铧，在生活的大地上翻搅着。

02.面对感情，她只会笨拙地接受

忆秦娥共经历了两次婚姻。

少年时，厨头廖耀辉的骚扰，给忆秦娥造成了终生难忘的阴影，影响了她一生对男女关系的态度。

唯一让她心灵悸动，感受到温情和关爱的，是封潇潇默默的情愫。这两个优秀的青年，一个唱生，一个唱旦，在舞台上是一对好搭档。生活中，封潇潇对她的照顾，也让她感到温暖。

可她没有勇气再进一步去争取，随着忆秦娥调入省团，眼睁睁地看着这段感情离开了自己。

保守、封闭的忆秦娥，对爱情的认知，还停留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认为主动追求爱情的女子是放荡的，是丢脸的，她宁愿放弃，也不愿意丢脸被人看笑话。

对爱情，她拼命想远离，却没能逃开刘红兵和石怀玉这两个绝无仅有的“牛皮糖”。

青春靓丽的忆秦娥，对地区专员之子刘红兵来说，像天仙一样，是欲望，是致命的吸引，唯独不是爱情。

未得到时，刘红兵能够接受忆秦娥对他的踢、打、骂、捶，她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女一样；得到之后，忆秦娥满足了刘红兵男性的虚荣，是他可以炫耀、满足的工具。

男人们的追求、舆论里众口铄金的嘴，让婚姻悲剧无可避免地上演。

面对石怀玉的追求，饱受感情困扰的忆秦娥也感到新奇，也许，她也想改变自己，对爱情的理解，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为了迁就石怀玉的“爱”，她跟随他搬到了远离剧团的郊区，不仅上班不便，也离开了傻儿子刘忆，间接造成刘忆的死亡。此后，深陷失子之痛的忆秦娥，情绪又进入一个极端，恨急了石怀玉，把自己的责任归咎于他人，激愤之下，毁坏了石怀玉的画，导致石怀玉的自杀。

在爱情的体悟上，忆秦娥表现出的笨拙，更是一种固步自封的守旧，这种不进取不改变的爱情和婚姻态度，最终酿成她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彻底成为击垮她的致命打击。

忆秦娥在爱情与婚姻上的无力感更加深重。

她宁愿沉浸在练功中。一次次的刻苦磨练，让她在舞台上，体会到了无数掌声和荣誉。有了这种喜悦，和生活相比，她更愿意活在舞台上。

因为，在舞台上，她是主角，她具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03.学艺路上的笨拙，让她收获了唯一的成就

身为演员，忆秦娥“拿大顶”的苦功练得，翻跟头耍棍的摔打受得，卧鱼、吹火、包大头，这种种学艺过程中的苦与罪，她都忍得吃得。

而艺术，似乎也是苦难人生中唯一给她丰厚回报的。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她在艺术追求上感受到的最大的奖励，她为此感到满足和欢喜。

为了这份舞台上的荣耀，无论生活给她带来多大的创伤，只要她穿上戏服站在舞台中央，一切苦痛，都得到了治愈。

在掌声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所以，每次遇到磨难，她都更多地把自己投入练功中，她也因此守住了对秦腔的爱，那种笨拙演化为执着的坚持。

楚嘉禾让她身败名裂，让一个女人的尊严被践踏、被羞辱，她也封闭自己不吵、不闹、不解释。内敛的她，怕闹事、怕说不清，怕那些舆论再一次把她卷进深不可测的旋涡中，“隐忍”就成了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演员总有退场的时候。

她老了，养女宋雨长大了，还有更多年轻的力量茁壮发展起来。她成了要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只能尽快退场。

笨拙的忆秦娥一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一方面口头上承认着新人，一方面又在心里抗拒着新生力量，她不明白，历史趋势是无法逆转的，她再挣扎都没有用。

迟钝而笨拙的忆秦娥，难以意识这一切。

在《主角》中，忆秦娥说到底，是一个“笨人”。她无力抗争任何命运的风浪，只能一任生活之手的摆弄，承接着风浪的搅动。

但是，也正是这份笨拙与坚守，造就了“秦腔皇后”的成功。

她的精神导师秦八娃说: “主角就是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的一切，你就需要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精神。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唯有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

忆秦娥正是践行着这句话，成长为秦腔表演艺术家，但因格局和认知所限，她并不是生活的主角，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在生活面前，她一贯的选择是退让和逃避。

忆秦娥是幸运的，虽出身乡野，却有一份浑然天成的戏曲天赋；她是苦难的，因为出身乡野，她承受了生活中过多的摔打和磨难。

《主角》中，忆秦娥这个“笨人”，历尽生命的盛荣与苍凉之后，终于从舞台中央抽离，回归了平淡的日常，回归到生养她的九岩沟。

在重重苦难中，她了悟了生活的真谛，从“主角”的光环中走出，直面自我，同往事和解，学会做自己生活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