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假作真,逃了真凶,真作假,迷于假象,案发连环。
青山、绿水,青山房后立,绿水绕村流,这个山青水绿的地方是四川省仁寿的丽山村。
道光十三年(1833年)间,骆先扬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财主,一座白墙青瓦的房子,掩映于绿树之中。他家的田地几十亩,散布在山前山后,溪头水边,家里雇了长工姚二娃、欧娃,农忙时还得雇短工。这样,地还是种不过来,便租佃给人耕种,他家的佃戶有林锡仁、林贵父子。那村子大,沿溪上上下下几十家,有穷有富,也有矛盾,但农民是纯朴的,不大惹事生非,因此全村的生活平静、安适。可是八月二十日上午,村里突然发生了一件人命案,整个山村突然失去平靜,不止是失去平靜,简直像轮船遇到风浪,立时颠簸不堪,引起一阵又一阵混乱。
那一天,佃戶林贵在地里收早豆子,一刀一刀地割豆苗,打成捆,再扛到禾场上堆起来。欧娃在山坡上割草喂牛,忽然,他看见山坡的马尼松林啪啪响,松树枝搖晃一下,就掉了下去。树缝里有个人影一隐一现,欧娃叫到:“林大叔,有人偷你家的柴哩。”
林贵直身向山上一望,认得是村里农民刘芳忠,吼道:“你怎么偷柴,放下。”
刘芳忠见被人发现了,他把砍下的树枝往背篓里一塞,背起来就跑。
“放下,放下”林贵扔了工具,边喊边追。他是空手,刘芳忠却是背了背篓,不一会,他被林贵抓住了背篓了。林贵一瞅刘芳忠的背篓里竟有大拇指粗的松树秧子,立即火冒三丈,他脸红脖子粗嚷道:“好呀,你砍树秧子,咱们找乡约论理去。”本来,这松子秧子刚裁两年,眼看长到二尺来高,却被一刀砍了,谁不心疼。再说这马尾松有个特点,即留在地下的树兜儿不会再生芽,砍了就永远完了。林贵在气头上,硬要拉刘芳忠去见乡约。刘芳忠知道砍树秧子按规定是要挨罚的。他家又穷,哪能罚得起呢?死赖着不肯走。一个拉,一个躲,扭到一块。林贵嚷着:“你砍我家树秧子,不罚不行。”
刘芳忠拙讷,也不知道赔礼道歉,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我沒砍。”
“树秧是自己钻进你背篓里的吗?”
“就是拣的。不是砍的。”
“山上有树秧子拣,你家床底下有鸡腿拣吗?”林贵用力一拽,刘芳忠差点摔了,也不觉动气,说:“我就不去。”
“就让你去。”
“我偏不去!”
“你敢不去,我揍你。”
“我就不去,你揍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林贵一拳正砸在刘芳忠的脑顶,“打你还新鲜。”只听“砰”的一声,刘芳忠的脑顶着了一拳,林贵看见刘芳忠搖搖晃晃,倒在地上,不停地呻吟叫唤。“你撒赖就撒吧。”林贵打了人,自知理亏,也不好再和刘芳忠争执砍柴的事了。他踢踢柴篓说:“滚吧,这次便宜了你。”说着,他走到地里继续干活去了。
林贵与刘芳忠拉扯吵嚷的时候,姚二娃在坡下犁田,同村的刘正新从田埂上走过,他停下脚问道:“林贵同刘芳忠吵什么?”
姚二娃一手扶犁,一手挥鞭;说:“刘芳忠砍了林贵的树枝,被林贵逮着了。”
“嗨,林贵,林贵,他把几棵树看得本来贵气,刘芳忠怎么別人的不偷,偏偷他的呢?”刘正新说着,迈过田埂走了。
“走!”姚二娃长鞭一扬,大水牛背一拱,拉着犁走的飞快,他脚跺犁沟,一步一步跟着迈去。
太阳到了头顶,人影聚在脚边,林贵还在埋头割豆,欧娃仍在低头割草,姚二娃把犁斜靠在沟沿,牵了大水牛栓到一株大樟树下的阴凉里,在水塘里洗着手,说:“收工啰,林贵,欧娃,走吧。”
“你先走吧。”林贵头也沒抬地割着。他在姚二娃走后,又割了一趟豆儿秧,肚子己咕咕叫了。他准备回家,往山坡一望,刘芳忠的背篓还在那儿。他犹豫了:“刘芳忠还不走,是不是我打了他,他要耍赖?或是他想等我回家,要砍坏我家的林木出气?”林贵又不禁心里冒火。他提了镰刀,爬上山坡,只见刘芳忠躺在原地沒动。林贵见此,不免胆寒:莫非真把他打伤了?那才倒霉呢!”他走近去,嗡的一声,一群苍蝇从刘芳忠的头上飞起来,林贵预感不妙,三步两步赶过去,立刻吓得惊叫起来:“啊呀…”
刘芳忠己气绝身亡了。
“林贵,你怎么了?”在那边坡上割草的欧娃问道,抬起身子往这边瞧。
“欧娃,你……”
欧娃听出林贵的声音很慌乱,连忙跑过去,见刘芳忠死了,他吓得直往后退,说:“哎呀,人命关天,了不得啦。”
“别喊”林贵哀求着。他朝欧娃双膝跪下,说“欧娃,哥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了。”
“这……”
“你可别说出去,”林贵恳求道:“只要你不说出去,往后你叫我干啥我都干。”
欧娃只好点头。“我就不说,刘芳忠家里人也会找呀,那怎么办呢?”
“我把他扔到水塘里。”林贵想出一个主意,“别人就会以为他是失足落水的。”
两人拍起刘芳忠的尸体扔进水塘。林贵再把他的背篓也放到水塘边,布置成失足落水的样子。两人做完这些事后,心跳不止,脸色煞自,踉踉跄跄,回到村里。
林贵一踏进家门,他爸爸林锡仁就盯住了他,问:“你怎么了?”
“沒……”林贵浑身颤抖起来。
沒事?怎么脸色不对头?身子也发抖?林锡仁越加怀疑,林贵只好把刘芳忠偷砍树秧,他去捉贼,怎么争吵,怎么打了刘芳忠一拳,刘芳忠死了,他又把尸体扔进水塘的事情说了一遍,林锡仁边听边说:“糟,糟……”,背上阵阵发冷。他是个老实的农民,哪里经历过这种事,他说:“贵娃,打死了人,扔到水塘就沒事啦?纸里包不住火,再说欧娃也在场,他会不说出去?”
林贵哭丧着脸,说:“爹,你说怎么办呢?”
“怎么办?林锡仁搓着手,说:“只有找佃主骆先扬商量,他见识广,门路多,他才能有救你的法子。”
林锡仁跌跌撞撞地来到骆先扬家里,赶巧邻居刘友庭、肖显位也坐在骆家闲聊,林锡仁进去,说:“骆大爷,我……”他看见邻人在场,吞吞吐吐。
骆先扬说:“有事说吧,老刘、老肖不是外人。”
林锡仁犹豫一番,终于把刘芳忠偷柴,林贵失手打死了他的经过说出来了,他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助拿个主意。”
骆先扬暗暗心惊,他怕案发连累自己,不愿拿主意,也不愿得罪林锡仁这个忠实的佃戶,于是手摸头顶,装出思索的样子,说:“怎么是好呢?只要不报官,不验尸…”
“真让你为难了。”林锡仁非常感激,“如果我去通知刘明富,说他爸爸淹死了。你们装着闻讯赶去的,临时劝刘明富不要报请验尸,快快理了,这事就掩过去了。”
“这也使得。”骆先扬点点头。
一切布置妥当,林锡仁派人跑到刘芳忠的家里去报信,刘芳忠的儿子刘明富,刘明贵—听爸爸落水身死,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他俩赶到水塘边时,那里已聚集了好些人。骆先扬、刘友庭、肖显位都在,人们惊惊怪怪,议论纷纷,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飘浮在水面上那刘芳忠的尸体。“
那水塘有十多丈见方,水清发黑,塘岸上南边和西边是高坎,长满野葡萄藤,阿泡刺,一株柳树从岸边斜伸向水塘的上空,长长的柳丝一直垂挂到水面上。一枝柳枝被人砍了一柴刀,向下聋拉着。那是林贵砍的,他是想伪装成刘芳忠砍柳枝掉下塘的模样的。一些水虫在半浮半沉的刘芳忠尸体边爬动。水塘的北岸和东岸很低,低到与稻田相平。北岸一条坡路,一直伸到塘边。村民便从这条路下去,到塘里挑水洗菜。
“唉呀,刘芳忠怎么会掉进水里的呢?”骆先扬装出迷惑的样子。
“他是想砍柳树枝当柴烧掉下去的。”林锡仁指着垂挂的断枝说:“那枝子被砍茬口还白生生的哩。”
刘明富、刘明贵是老实人,看见父亲的背篓在塘边,柳枝垂挂在水面,听见骆先、扬林锡仁的议论,己相信父亲是失足落水死的了。只是哭泣,喊叫:“爸爸,爸爸……”
“这是吃水井,这一来,到哪儿挑水去呢?”刘友庭一句话提醒了围观的人。
“是呀,这塘里水还能喝么?”
“好怕人,能吃也不敢来挑了。”
刘明富、刘明贵正为父死悲痛,听了这些议论,又很惭愧,觉得对不起乡亲。他们兄弟都是旱鸭子,这塘水深,怎敢下去呢?这时,刘友庭过来说:“明富、明贵,别光哭,不能让你爸爸老泡在水里呀。”
“友庭叔,”明富双膝跪下,“请你帮帮忙吧,你水性好,请你帮帮忙把我爸捞上来吧。”
刘芳忠家穷,活着的时候,常偷这家山里的柴,那家地里的菜,到那家串门,又顺手牵羊地摸人一颗鸡蛋,一撮茶叶,因此人缘不好,大家都防着他,讨厌他。这时,刘明贵也跟着跪下,说:“友庭叔,我爹活着时得罪过乡亲,如今他死了,求你别计较,把他捞上来吧。”
“好吧。”刘友庭答应着,他跳进水里,游到刘芳忠尸体边,一把抓住他衣服,游到岸边。明富、明贵连忙接住。刘芳忠在水里浸泡久了,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长头发紧紧地盖住脑顶。明富、明贵的为人又老实,也沒有看验父亲的尸体上有沒有伤,便哭哭啼啼地抬回村里去。
村民们相跟着,一直跟到刘芳忠家里。
“明富、明贵你爸爸去世了,你们打算怎么办呢?”骆先扬问道。“准备做道场吗?”
明富、明贵搖搖头。
“你们家穷,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着。”骆先扬说:“不做道场也好。总是“入土为安’。你爸爸是失足落水的,这不用报县验尸,我看不如快点埋了吧。”
“对,对,入土为安。”林锡仁附和地说:“唉,芳忠活着的时候,同我有点矛盾,现在他死了,什么也不用提了。明富、明贵,趁着大家都在,你不如给大家磕个头,求乡亲们帮你把你爸爸埋了吧。”
明富、明贵果然给大家磕头。林锡仁一张罗,众人七手八脚,只用半天时间,便把刘芳忠草草地埋葬了。
一天愁云惨雾消失了,林锡仁只好破费破费,买肉沽酒,杀鸡宰鹅,请骆先扬、刘友庭、欧娃等人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之际,骆先扬迷迷糊糊拍拍林贵的脑袋,说:“贵……贵娃,莫担心,天塌下来,有,有我骆大爷……顶,顶着哩。”
“是,是。”刘友庭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贵娃放心,沒人说出去。”
林锡仁父子自然感激不尽。
可是,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刘芳忠是林贵打死的。张三悄悄告诉好友李四,李四又悄悄告诉好友王五,王五又悄悄告诉情人赵西施,虽然传时都嘱咐听者勿传,但这么单传下去,由点变线,由线变面,从丽山村又传到邻村,邻村又传到邻村的邻村,一直传到刘芳忠的出嫁女儿刘玉姐的耳朵里。这刘玉姐生性泼辣,很有主见,她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刷锅,只见她把竹刷把往锅里一顿,溅得锅里的洗碗水跳起来,飞出锅沿,撒了一地,也撒在坐在灶口抽烟的丈夫的头上,脸上,她喊道:“这还了得!”随后哇哇大哭,边哭边骂,一哭爹爹死得冤,二骂兄弟明富、明贵太窝囊。他丈夫王大憨被妻子撒了一头一脸的洗锅水,半句也不敢吭。他怕老婆,也服老婆,老婆确实比他能干,有胆量。这时,刘玉姐抬起胳膊擦把泪,三下两下扯掉腰上的围裙,往丈夫头上一扔说:“你今天别出工了,在家做饭,带孩子,我要回趟娘家。”
她一边哭,一边跑,爬山越岭,跑到娘家,进门就冲明富、明贵嚷道:”爹是怎么死的?”
“淹……淹死的。”
“你俩是聋了还是怎么着?”她指着明富的鼻子,说:“人人都说爹是被林贵打死的,你真的一点也听不见?”
“听到了一点点。”
“听到了?”她怒气冲冲,“为什么不告状?是爹待你们不好?是爹老了成了你们的包袱?你们不管他死活?为什么听了也不查询?”
“我们又沒把柄,怎告状?”明富嘟嚷着。
“姐,”明贵说:“你别听了风就是雨。”
“好孝顺的儿子啊!”刘玉姐冷笑着,说:“你俩不到县里告状,我告去。”
“姐,你別胡闹!”
“我怎么胡闹?”
“哪有女人上公堂的?”
“谁叫我有那么孝顺的兄弟呢?”
刘玉姐的话,出口就带碴儿。直刺得明富、明贵脸孔阵阵发热。明富坐不住了,说:“我去县里控告。”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刘玉姐于是将父母有养育之恩,爹爹冤枉死了,儿女不为他报仇,就是不孝,不孝子孙活在世上有何颜面?将来死了,在九泉之下又怎有脸见父亲呢?她这一番大道理,说得明富、明贵直点头。说到后来,想着爹爹的惨死,三人抱头痛哭成一团
刘明富含泪到县告状了。
那一天,仁寿县知县李峻声审了一天案子,已是精疲力竭,正要退堂,衙门外又传来喊冤的声音。他朝刑书邹居贤挥挥手,说:“你把状子接过来,问问有何冤枉?”
一会,邹居贤上堂禀报道:“回大人,喊冤的是丽山村的刘明富,他控告同村农民林贵杀了他的父亲。”
听到是起人命案,李峻声吃了一惊,说;“带他上堂。”
当刘明富在大堂上跪下后,李峻声己把状词看完了。他问道:“你是刘明富吗?”
“是。”
“刘芳忠是你什么人?”
“我爹。”
“他被谁杀了?”
“村里的林贵。”
“林贵为什么要杀你爹?”
“我爹偷砍了他家山里的柴。”
“林贵是怎么杀死你爹的?”
“小人不清楚。”
“不清楚又来告状?”李峻声皱皱眉,问道:“谁清楚?”
“村里的骆先扬、刘友庭,姚二娃、刘正新、欧娃…”刘明富说了一大串名字。
李峻声见刘明富什么也不清楚,只好挥手让他下去,同时发票差人前往丽山村传唤骆先扬、刘友庭等人到县候审。然后便退堂休息了。
骆先扬接到传票,惊惊慌慌,后悔不该参与林锡仁家里的事,心里害怕牵连,但又不能不去,只好边走边想脱身的法儿。路过一家小店门口,想起老熟人店主杨太,突然松了心,因为杨太的舅舅正是县里的刑书邹居贤,骆先扬一拍脖子,说:“哎呀,急甚咧,一只佛脚就在眼前,为啥不抱呀!”他便走进店里,店主杨太笑迷迷迎上来,说:“好我骆大爷,近日怎么不到小店来啦?我都想你啦。”
“嘿嘿,家里忙得脱不开身。”骆先扬见店里沒客人,附在杨太的耳朵上,说:“杨掌柜,你听说我们村里的事了么?”
“刘芳忠那档子事?”
“是呀,真怕人呀。”
“人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呀!”
“嗨,我哪能做那种事呢?”骆先扬一笑,然后又装出痛苦的样子,说:“只怪我多了句嘴。”
“多什么嘴,那么厉害?”
“我对刘芳忠的儿子说别报官,不作道场,赶快理了算了。”骆先扬说:“哎,这私埋之罪,我怎担承得起呢?”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劝死者的家属呀?”
“嗨,还不是因为林锡仁是我家的佃戶,他们出丑,我脸上也无光呀。”
“就为这个?”
骆先扬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反问道:“不为这个还为什么?”
“哈哈。”杨太笑起来,过一会,说:“怕丢了‘田’吧。”
“田怎么丢?”
“林锡仁租了你家的田,你也租了他家的一块‘田’呀,”杨太眨眨眼,“林家的‘田’比你家的田小是小,可够味儿呀。”
骆先扬知道杨太说的是林锡仁的儿媳田桂英,嘿嘿一笑,不做声了。田桂英是林贵的老婆,年纪刚好二十岁,鹅蛋脸,杨柳腰,皮肤又细又白,性情又柔又甜。虽然沒有诗人的品题,但是倒是一朵娇艳的小花。骆先扬以佃主的身份常去林家,实际就是为了勾搭这田桂英。林锡仁为了图个低廉的租金,故意眼睛半睁开,容忍骆先扬的行为,有此一层关系,林锡仁有事必找骆先扬帮忙,骆先扬为了尝到偷香窃玉的甜头,对林锡仁往往有求必应。否则,只要林贵三天不出工,躺在家里同田桂英亲热,骆先扬便会熬不下去得疯病了。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只是瞒住了林贵这个憨货。现在,骆先扬见杨太揭了底,他并不脸红,只是“嘿嘿”几声,说:“杨掌柜,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能瞒过你呢?你说着了,我总舍不得林家那块田。你是知道的,林贵打死了刘芳忠,误伤人命。我们搞得刘明富、刘明贵沒有报县验尸就把刘芳忠埋葬了。谁知刘芳忠的姑娘刘玉姐儿不服,撺掇她兄弟上县告状,这不,县里李大老爷发票传我上县候审了。昨夜,林家那货倒在我怀里哭哭啼啼,说是林贵有好歹,她也不活啦,县里追究我鼓动私埋刘芳忠的罪,我倒不怕,就怕林家那货真不理我了,那才要了我的命哩。”他喝了口茶,继续道:“杨掌柜,你舅舅不是在县里当刑书么?请你同你舅舅说说,请他暗中做手脚,挡住知县不验尸、不追究私埋之事,我骆先扬送他银子五十两。”
杨太伸出手掌:“我呢?”
骆先扬从怀里掏出五两一锭白银往桌上一扔,说“五两脚力钱,现在就拿去。”
“嘿嘿,我们是朋友,谁真要你的银子?”杨太嘴里这么说,手却拿起那锭银子往怀里揣,说:“这两天手紧,算是先借用几天吧。”
两人携手走出店门,来到城中,骆先扬自去找熟识的旅店住下,杨太却直奔向邹居贤家里。
邹居贤是仁寿县的一霸。他五短身材,尖脸猴腮,两只眼睛冷森森的。别看他干瘦无肉,肚子的花花肠子却比别人多过五尺半。他每天沒事,便抱了部《三国演义》琢磨,什么围魏救赵,假途伐虢那些计策,弄得熟熟的。惯会借刀杀人,为人又贪鄙,沒事也要挑起点事来趁机捞钱财。恰巧知县李峻声为人木讷,缺乏实际经验,因此,邹居贤的主意,他听起来满不错,常常按其意行事。这样一来,邹居贤便巧妙地控制了李峻声,成了仁寿县的“二县令”。这日,他在后院喝茶,正琢磨着用什么办法进注财,外甥杨太进来了。杨太给邹居贤请安后,说:“舅,你好啊。”
邹居贤见杨太两手空空,便板起面孔:“你干什么来啦?”
杨太装出亲热的样子,凑在邹居贤的耳边,说:“给你送钱来啦。”
“多少?”
“五十两。”
邹居贤噌地坐直身子,问:“钱呢?”
“事后送来。”
“事后送?”邹居贤又靠在椅背上。
“舅,谁不知你是二县令呀,谁敢赖你的账呢?”杨太便把丽山村林贵打死刘芳忠,刘芳忠儿子上县告状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拍拍邹居贤的手,说:“舅舅,你就答应了吧。只要你挡住知县不验尸,就白拣五十两,你还不平吗?”
“事后不送钱呢?”
“侄子的小店分一半给你。”杨太在骆先扬面前拍胸担待过的,怕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于是在邹居贤面前以小店为押,他想:舅舅到底是舅舅,别说骆先扬不会赖账,就是赖了账,舅舅还真会收他的店子么?便说出了这句大话。谁知邹居贤认钱不认人,他听杨太用小店一半抵押,说:“好,就这么定了”。
杨太连忙出门去给骆先扬报信,邹居贤叫住了他,说:“你去旅店要找到骆先扬,让他们串好供,一口咬定刘芳忠是失足落水死的。别的不用操心,我自会安排。”杨太答应着走了。
李峻声是十月二日升堂问案,头天晚上,邹居贤带领手下人何尚贤、苏含宽到了刘明富、刘明贵兄弟住宿的小店,那两个老实农民一见陌生人找他,惊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何尚贵指着邹居贤,说:“这是县里的刑书邹老爷,明天,李大人要升堂审案了,邹老爷特来看望你们的。”
刘氏兄弟一听是县里的老爷,坐也不是,站也不好,只是半弓着腰,说:“请,请……”
邹居贤扫刘氏兄弟一眼,说:“不用客气,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大家的。听说你们到县里告状,控告林贵打死了你们的父亲刘芳忠,这是孝义的行为嘛。古语云,父仇不共戴天,父亲冤死,做子女的不知控告,那不是逆子么?还有面目自立于人世呢?我是希望你们把这场官司打赢的,让死者在九泉下也安心么。”
“是,是,”刘明富、刘明贵同声答应,他们觉得面前的这位邹老爷说话中听,富于同情心,实在是个大好人。
“不过,要打这场官司,关键的是证据充足。”邹居贤说:“你们是乡下人,沒打过官司,明天见了李大人,可不要怯场啊。”
刘明富心在胸腔里跳的厉害,老老实实地承认道:“邹老爷,我现在就慌了,”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送到邹居贤面前,说:“你老看看,我现在掌心就出汗了。”
“莫紧张嘛。”邹居贤假意劝慰道:“为了让你们明天上堂不致于慌乱,现在,我就装李大人,来个审案预演,你们知道审案是怎么回事,明天就应付自如了。”
“行,行。”刘明富、刘明贵感激得快掉泪了。
这时,何尚贤、苏含宽,各找来一根扁担,装成衙役的样子,何尚贤拉长嗓音喊道:“升堂啦!”邹居贤便在桌后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明富。”
“你是刘芳忠的什么人?”
“大儿子。”
“你上县所告何事?”
“林贵打死我父亲。”
“林贵在哪打的?”
“山坡上。”
“你当时在场?”
“沒有。”
“谁可见证?
“骆先扬家的长工欧娃。”
“尸体是谁殓埋的?”
“我们兄弟,还有同村刘友庭等帮助。”
“殓埋时,你见伤痕在哪里?”
“沒查伤痕。”
“不见伤痕,你说什么到县告状?”
“村里人都这么传说。”
“既无证据,你怎么上县控告林贵打死了你父亲?”邹居贤眉毛一横,一拍桌子,喝道:“刘明富,你知控告不实,是犯了诬告罪么?无凭无证,诬告良善,扰乱公堂,来人呀,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噢——”何尚贤、苏含宽同声呼喊。
刘明富晕了头,扑通跪倒。
邹居紧挥挥手,何尚贤、苏含宽退在一边,他上前去扶起刘明富,说:“说是预演嘛,你怎么跪了呢?”他把刘明富扶到椅子上坐下,又给他送上一杯水,说:“快喝点水,压压惊。”
刘明贵站在一旁看预演,两腿也不由得抖起来。
邹居贤看看明富,拍拍明贵,说:“明富、明贵啊,你们好莽撞呀。你们到县告林贵打死了你们的父亲,你们自己一沒看见,也沒在殓埋时检查伤痕,沒有任何实证,只凭传闻,这怎么行呢?你们不能指实,是要犯反坐诬告罪的呀。凭空诬告,轻的重贵二十大板,重的要枷示三天。诬告的是平民还好,若是官员,还会杀头呢!好在我来看你们了,你们快去找证据吧。明天老爷就要升堂审案了哩。”
刘氏兄弟听了邹居贤的这一通威胁,双双六神无主,急得额上冒汗。
“你们快找证据去吧,我不打扰了。”邹居贤说完,大摇大摆地朝外就走。
“邹、邹大爷。”刘明富兄弟连忙拉住,说:“大人明天若是反坐我们的诬告罪,怎么呢?求你老出个主意。”
“主意?有什么主意呢?”邹居贤搔搔头,装出思索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说:“如果你们兄弟殓埋时,沒发现你父亲的遗体上有任何伤痕,那么,当李大人要开棺验尸时,你们就只有恳请大人免验,并对无据控告表示悔过,那么,李大人就不会治你们的诬告罪了。”邹居贤目的达到,倒背双手,踱出门去。刘明富、刘明贵途出老远,临别时,还一再对邹居贤的指点表示感谢。
第二天,李峻声升堂。先传讯骆先扬、林锡仁、刘友庭等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刘芳忠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林贵沒有打他。李峻声挥手让他们下去,说:“带刘明富。”
刘明富一进大堂,只见正中的公案后,端坐着李峻声,他头顶一块金字黑底的大匾:明镜高悬。公案上一边是大签筒,那筒大约能装一斗米。筒里是一尺长短的签票。大堂两边是四面肃静、回避的木牌。两侧整齐地站着公差、衙役、刽子手、站堂护卫。个个滿脸严霜,一身威风。刘明富哪里见过这么阵势,突突心跳不止,头也抬不起来了。走路腿软,进堂就差点摔了跟头。邹居贤瞧准机会一挥手,众衙役突然“噢”的齐声发出声来,这是喊堂威,刘明富吓得咕咚跪在地上了。他的心理怎么也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了,李峻声沒有观察到刘明富情绪的变化,仍按惯常的程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刘明富。”
“你是刘芳忠的什么人?”
“大儿子。”
“你上县所告何事?”
“林贵打死我父亲。”
“林贵在哪儿打的?”
“山坡上。”
“你当时在场?”
“没有。”
“谁可作证?”
“骆先扬家的长工欧娃。”
这个程序同昨晚邹居贤预演时问的程序一样,越是一样,刘明富便越紧张。因为他拿不出证据,就是诬告;诬告就会挨板子、枷示、就会判刑。想到这个结局,他的心哆嗦起来,汗水从额上沁出来,哗哗往下淌。
李峻声问道:“尸体是谁殓埋的?”
“我,我们,我们兄弟还有同村刘友庭……”
“殓埋时,你见尸体上有伤痕吗?”
“沒,沒……”刘明富越想自己拿不出证据,越是害怕,头脑晕晕乎乎的了。突然他连连磕头,说:“求大老爷不要审了,不要验尸了,我爹是淹死的,我不告状了,我认错儿,我悔过儿……”
刘明富连叩头带请求,直把李峻声也搞愣了。过了一会,他才说:“刘明富,你现在又要撤状,那么你原先为什么要告状呢?”
“是因为听了传闻。”刘明富连连叩头,“求大老爷开恩,饶了小人。”
李峻声眉头一皱,问道:“刘明富,你现在撤状是不是受谁的威逼做的么?”
“沒,沒。”
李峻声没辙了,只好草草结案。他万万有想到,自己已被愚弄了。他刚刚退堂,刑书邹居贤怕五十两银子飞了,立即派何尙贤、苏含宽到旅店邀请杨太、骆先扬、刘友庭到长盛酒店聚餐。
邹居贤先到酒店坐候,一会,骆先扬等人就到了,邹居贤把审案结果一说,骆先扬等自然高兴。骆先扬朝邹居贤一拱手,说:“谢谢邹爷,谢谢邹爷。”
“老骆,我舅舅答应的事,沒有办不到的。”
杨太嘻嘻一笑,说:“嘿,林家那块‘田’这下牢牢靠靠归你种啦。”
骆先扬脸红了。当着邹居贤,他到底不大好意思。
一会,店伙送上菜来,邹居贤给各人上了酒,一端杯子,说:“为骆先扬大爷干杯。”骆先扬一把拉住,说:“邹大老爷,你说倒了。今天,我借花献佛,替邹大爷干一杯。”随后,你敬我,我敬你,无非你吹我,我捧你,沒啥新鲜的。待到酒到半酣,舌头发硬,这骆先扬竟然一字不提五十两银子的事。邹居贤不禁起疑,他端起杯子,装出醉了的样子,说:“骆大爷,你把答应的东西给我,我还请大家。你,你什么时候给我呀?”
“我骆先扬一口唾沫吐出来,能把地上砸个坑。怎么会不把答应的物事给邹大爷呢?”骆先扬说:“我已派人去取了,马上就来了。”
邹居贤又敷衍了一阵,他向来是别人给了钱,他也不办事,这次办了事,还沒见钱,他哪能忍得住了。他于是装着酒醉,站起来,说:“各位慢慢吃罢,我今晚还要赶紧整理出今日的审案记录,就先走一步了。”他往外走时,悄悄捏了杨太一把,同时,又装着酒醉腿软,身子一晃,差点摔倒的样子。杨太会意,上前扶住,说:“舅,小心点。”两人到了店门外,邹居贤说:“姓骆的这家伙要赖账,不能放他跑了。你把他引到邱红叶家去,不见银子,莫放人。你把人放了,我可收你那一半店子去。”邹居贤说完,大步回家去了。
杨太回到长盛酒店,又胡吃海喝了一回,说:“有酒不能沒花。这仁寿县里的长春巷里,有朵名花叫邱红叶,我们何不乘兴到她家逛逛。”
骆先扬已经醉熏熏的了,他又是色迷,就说:“堂花,有意思,走。”
杨太、骆先扬、何尚贤、苏含宽、刘友庭一伙人平日本沒什么正经的,加之又是酒醉迷糊,于是你拉我扯,步履跄踉,一起来到邱红叶的家中。进了长春巷,杨太把张红漆街门捶得山响。一会,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开了门,她一见杨太、何尚贵,苏含宽,就笑了:“啊,原来是杨掌柜,何大爷、苏大爷啊,快请进吧。”
骆先扬一到灯光下,他昧眼一瞧,这仁寿城里的一枝花,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肉白唇红,倒有几分姿色。嘴微激有点外突,四颗门牙又白又齐,一笑起来,颇有点媚力。但到底年华已过,脸上已出现了黄豆大的黑斑。不过在灯光下,倒不易发觉。这邱红叶比较风流,邹居贤是她家的常客。两人指天誓日,要结为夫妻。最后,邱红叶又同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做买卖的青年勾搭上了,正在热火劲上。并不敢得罪邹居贤,但情感已淡了。邹居贤是何等机灵的人,岂有不知。不过,心去人难留,他也沒可奈何。于是让杨太带骆先扬到她家里,自己也便于控制。
邱红叶的丈夫叶立因病己睡了,她便把客人引到堂屋里闲谈、喝茶、胡混瞎闹。邱红叶的丈夫叶立哪能睡得着,只在屋里叹气。因为叶立对邱红叶的作为稍有不满,邱红叶就说:“我嫁给你,谁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你不满意我,我还不滿意你呢!你看不惯,我们分开过。”叶立管不了,只好由她。只当闹得太厉害时,他便悄悄起来把房门关严点。闹到夜深了,杨太想起骆先扬不还钱,舅舅就会收他的店子,不觉烦燥,说:“骆大爷,你那银子啥时候能到呢?”
骆先扬正同邱红叶聊得痛快,说:“今天已晚了,明天早晨准能送到。”
“你原初不是说事情一完,马上付银子么?”杨太早就想勾邱红叶,但碍于她是舅舅的情人,便沒敢动手,现在看见骆先扬同那女人谈得投机,不免有点醋意,便故意向骆先扬逼债,以消消心里的无名火儿。
“邱姐,”骆先扬并不知道邱红叶与邹居贤有关系,他一个劲地向邱红叶献殷勤:“我骆先扬在丽山村可是首富,你不嫌弃,明儿我送几两银子给你花花。”
“那敢情好。”邱红叶笑迷迷的给骆先扬又是递烟,又是敬茶,似乎他倒是她的老相识了。
杨太的醋劲更大了,说:“邱大姐,你真信他会送银子给你用么?他沒那么慷慨。他真有这心,你让他现在就把银子拍出来。一到明天,你就小心他赖账。”
骆先扬正在兴头上,杨太当着女人的面揭他赖账,那能受得了呢?他乘着酒兴,说:“杨掌柜,你不要这么信口雌黄呀!”
杨太也是醉意加醋意,说:“你本来骗人赖账嘛。”他朝邱红叶说:“我舅帮他办了事,他就沒有给银子,自食其言。”
“哼!”骆先扬也有了气:“你舅那笔账嘛,本来就不是正经债务,不给不算赖账。”
杨太见骆先扬公然赖账火儿更大了:“你不交出五十两银子,你甭想出这张门。”
“我就不给。”骆先扬一口酒味,“你们甥舅设局诈钱,我还要告你们哩。”
杨太越说越气愤,越气愤就想最重地刺疼对方,于是把骆先扬同佃戶林贵老婆的阴事也揭出来。邱红叶一听,立即对骆先扬冷淡了。骆先扬怎么也控制不住感情了,呼的一拳,朝杨太打去。杨太闪在一边,回身还了一脚。这一脚踢巧了,正好踢在骆先扬的肾囊上。骆先扬杀猪般地叫了一声,滚倒在地,叫唤不止。
这里动手打架,何尚贤劝止不住,他便跑出门,跑到邹居贤家里,说:“邹爷,不好了,你外甥杨太朝骆先扬讨债,打了起来,已把骆先扬打伤了。”
邹居贤大吃一惊,急忙赶到邱红叶家里,那时,骆先扬已气绝身亡。杨太脸色煞白,倒在椅子里,邱红叶吓得抱住脑袋蹲在墙角发抖。苏含宽不停地埋怨:“杨太,你也太莽撞了,扣住他就行了,怎么动起手来呢?”刘友庭是乡下人,急得瘫在椅子上,喃喃地说:“今年真不吉利,怎么老是碰见人命案呢?”邹居贤一进门,杨太、邱红叶、苏含宽、刘友庭等人都站起来,说:“邹大爷,你可来了。”
邹居贤摸摸骆先扬的鼻息,自然气息全无,脸色更加沉重起来。他抱怨杨太说:“你也太不像话了……”忽然,他一挥手,象对别人,又象对自己,说:“唉,事已至此,抱怨也沒有用了。”的确,埋怨有什么用,反正人已死了。再说,杀人的又是他的外甥,并且,骆先扬是他自己用计扣住的,杨太也是为了帮他自己讨债才同骆先扬动起手来的。自己也有责任啦。他在屋里转圈思索,一眼看见骆先扬的腰带,眼睛一亮,他对众人说:“这事谁也不能说出去,谁说出去,大伙就咬定他是杀人犯,让他去偿命。你们答应不答应?”
“答应。”众人一齐回答。
“好。”邹居贤点点头,他吩咐杨太、刘友庭去解下骆先扬的腰带,绕在死者的脖子上,装成自杀身死的样子。可是,杨太、刘友庭哪里还敢去动骆先扬的尸体呢?何尚贤、苏含宽是门里的行刑役卒,他们平日打人、验尸惯了,就不害怕死尸。他们两人一齐动手帮忙,一会就把腰带将死者的脖颈勒紧了。谁把尸体扛出去呢?杨太、刘友庭不敢,何尚贤、苏含宽虽敢却不愿,因为他是公门里的人,知道移尸被查出来后是要受罚的。邹居贤想到好友刘二,刘二是轿夫,就住在邱红叶家的隔壁。他让杨太找来刘二,许他五两银子,刘二也是见钱眼开的人,哪有不答应的!刘二趁着天黑,扛起骆先扬的尸体扔到观音岩坡下的干沟里。邹居贤见事已办妥,招呼大家一个个溜出邱红叶家,他自己就在邱红叶家住下了。邱红叶照例往他身上蹭,邹居贤推开她,说“你还会想我?”
“怎么不想?”
“你不是又勾搭上了那个黑脸商贩许宏吗?”
“他呀,比我小十岁,咋可能呢!”邱红叶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总是怀疑我。我说话算话,我会对得起你的。”
“好,我不怀疑了。”邹居贤抓住邱红叶的胳膊一拽,邱红叶便倒在他的怀里。两人睡了不多久,天就放亮了。邹居贤赶快起身,径直来到仵作雷应沅的家里。雷应沅还沒起床哩。
一会,雷应沅开了门,他边扣衣扣边问:“邹爷,你这么早来,是不是县里又出了命案?”
“是呀!”
“这次你去验尸,我要请你帮个忙。”
“邹爷莫客气,你尽管吩咐。”雷应沅当仁寿县的仵作是邹居贤担保的,因此,两人关系密切。邹居贤在县里包揽词讼,中饱私囊,少不得要雷应沅配合;雷应沅看见邹居贤交游广、手腕活,在县里说一不二,也有心投靠他。再说,他家人口多,光靠当仵作的俸米不足以养家活口,跟着邹居贤,月月都有进项,更把邹居贤当成恩人。现在,邹居贤来找他帮忙,他哪有不答应的呢?他见邹居贤好久沒开口,催促道:“邹爷,你放心好了。”
邹居贤盯住雷应沅又看了一会,嘴往里间一撇,那意思是问屋里有沒有人?雷应沅的老婆醒沒醒。雷应沅说:“沒人,我女人带孩子上姥姥家了,昨晚都沒回来。”
“那好。”邹居贤说:“今天老爷会找你去验尸,你要把那死者勘为自勒身死。”邹居贤怕暴露自己,又撒了个谎:“死者到底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但死者的死却同我一位亲戚有点关系,他求我遮护,送我五两银子。这五两银子就全给你吧。”
“那不行,既然是你亲戚,我怎好拿钱呢?”雷应沅推辞。
“我的亲戚又不是你的亲戚,你拿有什么不合适?”邹居贤眨眨眼,说:“我拿才不合适呢,所以,这五两银子都归你。你要不好意思全拿,那么,事成之后,你在长盛酒店请我一顿吧。”
“沒说的!”雷应沅满口答应。
当太阳还刚离地一竿子高,李峻声传齐刑书、仵作、役卒去观音岩验尸。因为一个农民起早干活,发现干沟里有死尸,连忙报知佃主,佃主叫刘孟麟,他认出死者是骆先扬,吓了一跳,因为两家争水,會经产生过矛盾。现在看见骆先扬死在自己的干沟里,害怕别人怀疑他挟嫌害死人命,便赶紧到县报案。李峻声他年纪大,身体又有病,本待休息一天,没想到发生了命案,只好懶洋洋坐轿前往。
干沟的岸上、沟底聚集了好些人看仵作验尸。雷应沅跳到沟底,翻转尸体。他解下死者脖颈上的带子,看见脖颈上只有不大明显的红色痕迹,显然不是勒死的。再看死者的囱门骨,有红色血印,上下牙齿的牙根骨里,也有红色血印显系生前被人殴打。致命伤在哪里呢?他看查死者的下体,发现左边肾囊缺了一块,那是死者被人丢到干沟里后,被老鼠咬掉的。右边肾囊红肿,用手一摸,像石块一般坚硬,他心里明白了:“这人是被人踢死的。”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他不能做得太露痕迹,于是向李峻声禀报道:“大人,死者生前似同人殴斗,故囱门、牙齿上有伤痕,肾囊处有异常,并不是被人损伤,是死后在干沟里被老鼠咬坏的。死者是同人殴斗,被人用腰带勒死的。”
李峻声也到尸体前看了看,他也懒得多问,说:“就按你验的填报尸单吧。”
邹居贤按雷应沅说的填了尸单。
回到县衙,李峻声发签辑捕真凶,一边让书办拟写详文,报到州里,自己便去后堂歇息去了。
李峻声既然这么处置了,尸亲一时也无话可说。骆先扬的弟弟骆先贵只好把哥哥的尸体运回家埋葬了。林锡仁知道骆先扬是为儿子打死人的事被传讯到县里被害的,心里老大不落忍,自然带了儿子林贵、儿媳田桂英到骆家帮忙。田桂英倒是个痴情女子,想着骆先扬的好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对骆先贵说:“你一定要找出凶手,替大爷报仇。”
“这你放心。”骆先贵问:“你知道大爷有什么仇家吗?”
田桂英搖搖头,忽然她想起一次到县城去,有个黑胖小伙子总是前前后后跟着她。她连忙告诉骆先扬,骆先扬便同那黑胖小子拌嘴,只听那黑胖小子咬牙骂道:“老贼,你莫横,逮着机会,我宰了你。”正吵得厉害,一个风骚女人上来,扯了黑胖小子的耳朵,说:“许宏,你又找野食吃吗?”那黑胖小子哎哟连天,叫嚷道:“邱大姐,轻点,邱大姐,轻点。”田桂英把这段遭遇说完后,说:“二爷,大爷是不被那叫许宏的黑胖小子杀了?”
骆先贵沒作可否,他忙着安排丧事去了。
丧事办完后,骆先贵私下访查,他在县城中一家熟悉的旅馆住下,一查十天,什么线索也沒有。仁寿县本不小,只十天功夫,结识了一批人。一次,他在与一新结识的朋友在长盛酒店吃饭,偶然想起田桂英提到的黑小子许宏和风骚女人邱大姐,那朋友果真认识,他便找到长春巷,轻而易举地看见了许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许宏哪里料到別人盯他的梢呢?一天,他出来游荡,被两个陌生人堵在荒僻的巷角里。他还没愕过神来,却早已被两人中一个犍牛似的小伙子按倒在地,“扑扑”,头上脸上挨了几拳。那两个陌生人不是別人,是骆先贵和林贵。林贵听说许宏曾调戏他老婆田桂英,使出牛力气揍许宏,许宏那是林贵的对手,他被按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半分。骆先贵蹲在他脑袋边上,审问道:“骆先扬是不是你害死的?”许宏的小眼乱翻,说:“不是,不是,是杨太打死的。”果然有线索了,骆先贵让林贵放开许宏,详细盘问哥哥死的经过。许宏说:“我不认识骆先扬,我也沒见杨太是怎么打死骆先扬的。我只是听邱大姐说的,她说是杨太在她家打死骆先扬的。”骆先贵放了许宏,一直找到长春巷里,寻到仁寿一枝花邱红叶,邱红叶什么也不肯说,她那生病的丈夫叶立,却证实当晚杨太为讨银两同人打过架。不过,叶立说他当夜因病躺在小屋里,只听堂屋里又嚷又骂又打,他始终沒有到堂里看过究竟。骆先扬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不清楚。
骆先贵拿到证据,便去县里控告。知县李峻声接到状词,就发签传集人众到县候审,这自然瞒不住邹居贤。他看到骆先贵的状词,知道消息是从邱红叶那儿透出去的,他便带了何尚贤、苏含宽把许宏找到邱红叶家里。许宏这才知道邱红叶是邹居贤的情人,吓得两腿发软,不知邹居贤会怎么整治他。谁知邹居贤哈哈一笑,说:“许宏,好小子,你真有一手。邱红叶是我的,你却能轻轻巧巧地从我手里夺去了,我很佩服你的手段……”
“邹大爷,我不……”许宏害怕得声音颤抖。
“莫怕。”邹居贤反倒安慰他,侧脸对邱红叶说:“我早就知道你同这小子勾搭上了,你不承认,看看,现在不都露出来了吗?”
邱红叶低头无语。
“沒什么,尤娘更爱少年郎嘛。”邹居贤爽快地说:“既然你们两个真相好,就相好下去吧。我不打扰你俩。不但不打扰,你俩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来找我,我尽力帮助。”这么一下,完全出自邱红叶、许宏的意外,邱红叶感到对不起邹居贤,呜呜地哭起来。许宏扑通跪下,说:“邹大爷,你吩咐吧,我什么都听你的。”邹居贤连忙扶起黑胖小子。
“我有什么事要你们帮忙呢?沒有!”邹居贤站起来要走,他突然停住脚,说:“啊,我倒忘了,有点事要请两位帮忙。就是我外甥杨太在这里同人打架的事,你们可不能乱说。杨太是我外甥,也算我找你俩帮忙吧。”
邹居贤这一招也真厉害。第二天,李峻声升堂审案后,先提杨太,杨太咬定不知是谁勒死了骆先扬。再传许宏、叶立,许宏咬定杨太在邱红叶家同人打过架,但到底是同谁打架,他却说不清。邱红叶的丈夫叶立倒是同骆先贵原来说的一样,只是他不知杨太同谁打架。李峻声无奈,只好让他们下去,传喚邱红叶家的左邻右舍到堂,那些邻居一来,都说邱红叶勾男引女,不少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常常到她家出出进进,有时半夜三更也人来人往,三天两头总有男人在他家吵闹、打架,因为邱红叶是个爱招男人的女人。李峻声审来审去,审出这么一堆糊涂账,他沒有证据,只好把杨太释放回家。他对骆先贵说:“你且等候几时,我将真凶拿获时,再行究办吧?”
一拖又月余,李峻声的病重了,卸任回乡,案子就停顿了。
邹居贤那么处理许宏与邱红叶的事情,表面上看,他是从此让位给许宏了,实际上他并沒忘情邱红叶。当骆先扬的命案遮掩过去后,他很恨邱红叶的变心。于是,他找个借口,派人将许宏的摊担扣押了,许宏想到邹居贤,连忙登门求他帮忙疏通,归还摊担,邹居贤冷笑道:“许宏,你在邱大姐那儿是不是过分得意啦?”
黑胖小子一听,才知道衙役寻衅收摊担是邹居贤报复他抢了邱红叶。现在,自己反而向报复者求情,简直是瞎了眼睛。他不敢冲撞邹居贤这位“二县爷”,只好怅怅地走了。
邹居贤正在得意的时候,骆先贵并不服李峻声的审断,他让堂弟骆先义陪着到省城太原的臬台衙门告状去了。臬台连忙报告总督鄂山。鄂山见仁寿县连续发生命案,感到问题严重,一面下令将案卷人证提调到成都,一面让成都知府张日晸主持审理案件。
这张日晸本是四川的能员,出任州县官多年,颇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实践经验。他查阅案卷,发现了大量的疑窦:林贵抓砍树秧的刘芳忠去见乡约论理,为什么后来又沒找乡约呢?刘芳忠砍了林家的树秧,林贵抓住他了,为什么没把砍掉的树秧拿回去呢?林锡仁为什么去找骆先扬呢?刘芳忠既是自己失足落水的,为什么林锡仁那么热情地帮助办理丧事,当天就把尸首掩埋了呢?刘明富一个老实农民,自然不懂法律,开始非常坚决地上县控告,为什么李峻声刚审到关鍵地方,他便突然提出撤回状词,还要求免验尸身呢?骆先杨只是一个佃主,他为什么对佃戶林贵如此照顾,为之奔波呢?骆先杨之死,许宏先是肯定被杨太在邱红叶家打死的,为什么随后又以含糊之词否定呢?张日晸最感到案情复杂,从供词的前后反复中,他觉得有个神秘的幕后人物活动的轨迹。这个幕后人物是谁呢?
张日晸经过分析,认为刘明富在县堂上主动要求免验尸身,可能是受胁迫的。他把自己提出的疑问向臬司汇报后,申请将骆先杨、刘芳忠的尸体提调成都察验。臬司自然同意,于是两棺不久运来成都,张日晸会同成都知县等官员即日察验。为了惧重,他特地从臬司等处借来有经验的仵作十人,分为两拨,背对背地看验。那日,张日晸升堂,他把十员仵作传唤到堂上,说:“今日验尸,验的是尸体,验的也是你们自己。我现在点名,点到谁,谁就站到左边去。张又然……”
“小人在。”张又然向前施礼。
“去右边站立。”张日晸又叫:“赵尤飞。”
“小人在。”赵龙飞答应。
“去左边站立。”张日晸再点名:“徐林生。”
“小人在。”徐林生恭敬声喏。
张日晸就这样一连点了五名仵作,让他们站在大堂左边,然后说:“怎么今日验尸是验你们呢?我首先要验验你们是不是滥竽充数的仵作。现在,有两具尸体,一具在府衙后院,一具在府衙前院。张又然,你领其他四人去后园先验,然后在后园向我禀报看验结果。李宁一领其它四人在前院看验。在前院向我禀报看验结果。然后再互相变換。我要核对你们两拨人的验尸单,如有漏验、错验,就要重罚。每人二十大板,你们要仔细了。张又然,李宁一各自带一拨人分头看验去了。他们不明白张日晸玩的什么花招,又怕责罚,因此看验得分外仔细,张日晸这么做,目的在于此,他想以此确实弄清刘芳忠、骆先杨的死因。
两拨仵作互相不能见面,只好各自认真,每具尸的察验时间竞比平日延长了二倍。张日晸悠闲同成都知县聊天。一个差役上厅禀报:“大人,后院察验完毕。”
“请。”张日晸起身招呼成都知县。
“大人请。”成都知县让张日晸走在前边。
后院里是刘芳忠的尸体。张又然待张日晸落坐后,禀报道:“小的们仔细察验后,死者刘芳忠头骨顶心有紫红色排连指节伤四点,确系生前被人殴打所致。”
“验仔细了?”张日晸问道。
“仔细了。”张又然答:“死者身上别无伤痕。”
这时,衙役上前禀报:“前院勘验完毕。”
张日晸指挥手:“知道了。”他与成都知县走到前院,李宁一代表其它四个仵作禀报道:“小的们仔细看察了,骆先扬囱门骨有红色血痏一点,上齿左边第六、七、八,下齿左边牙根里骨,都有微红血痏,肾囊内右边丸碎裂。而项颈骨却无被勒伤痕,确系生前受伤致死,死后才被人勒颈的。”
“验仔细了?”
“仔细了。”
张日晸让两拨仵作互换看验尸体。后园仵作由家人导引从东夹道进入前院,前院仵作由家人导行走西夹道进入后园,两拨人不见面。又过了好长时才查验完毕。张日晸又分头听取了察验结果,张日晸细审同一尸体的两份验尸单,结论都一样。张日晸点点头:“果然是他杀,刘芳忠是被人打杀后伪装成死者失足落水,骆先扬是被人打杀后伪装成被人勒死的。那么,两起命案的凶手是谁呢?”他赏了十个仵作一些银两,自己又仔细阅读案卷材料。他觉得许宏与邱红叶是第一条值得重视的线索。他吩咐衙役将邱红叶单独安排在一间女监里,隔壁便是男监,也只关着许宏一人,两监之间是一层板壁。将他两人关在一板之隔的两个牢中,并派狱卒小心听,果然发现许宏与邱红叶常常隔板说话,语气亲切。待他俩搭上线后,张日晸便提审许宏。
“你叫什么?”
“许宏。”
“多大年纪?”
“二十七岁。”
“以何为生?”
“摆小摊糊口。”
“你怎么知道骆先扬是被杨太打死的?”
许宏沉默了。张日晸正准备好语开导,谁知那邹居贤指使人没收了他的摊担,夺回了邱红叶后,许宏一脸愤怒,只是不敢表露。现在,在成都府受审,他只想发泄一腔积怨,不待张日晸开导,他便把自己与邱红叶的关系以及一日他与邱红叶卿卿我我时,邱红叶说出骆先扬曾想用银子勾引她,不知为什么惹恼了杨太两人动起手,到骆先扬便倒地死了。他与邱红叶勾搭时,并不知邱红叶与邻居邹居贤有一腿。一天,他从邱红叶家出来,被骆先贵堵在深巷里,寻问骆先扬的死因,他怕揍便说出骆先扬是被杨太在邱红叶家打死的。后来邹居贤捉了他与邱红叶的奸,却大方地把邱红叶让给自己。因杨太是邹居贤的外甥,邹居贤捉了他与邱的奸情,不但沒处置他,还把邱红叶让出来。自己感激,为了报答邹居贤,他便在仁寿县李峻声提审时,更改了供词。后来,案子拖下来,邹居贤又如何报复他……他说了罄尽,张日晸听了个仔细。许宏说完,连连叩头,说:“小人句句是实,小人有瞎母亲,求大人放了我吧。”
“你的供词是否属实,只有你自己帮助证实了,本府才会相信。”张日晸在听许宏的供状时,已想好了一个主意,说:“你与邱红叶不是一板之隔么?利用你们的关系,让她说出当晚有谁在场?为什么打起来的?具体经过如何?只要她说的同你的一样,我便放了你,让你早日回家。”
许宏被衙役带进牢房,他依张日晸的主意恳求邱红叶。头天,邱红叶不说。第二天,张日晸又装着带许宏受审,并让许宏装出受了刑的模样被扔进牢里,许宏呻吟呼唤。这邱红叶所嫁叶立,乃是其父一手硬配的。叶立从小有隐病,夫妇生活全无。后来邹居贤勾引上邱红叶,两人好过一段,但邹居贤头已花白,对她不甚疼爱。独有这许宏,虽只二十七岁,但长得老相,看去如三十五六的人。邱红叶的丈夫是残疾,第一个情人是老头,她觉得自己都亏了。而许宏比他小十岁,年轻力壮。邱红叶在心理上得到平衡,在生理上得到滿足。他倒真的痴心起来。现在听见许宏天天受审,天天受刑,心里便翻腾得厉害。待到第三天许宏隔板哭求时,邱红叶心如刀绞,便说:“真是冤孽呀,那夜到我家胡闹的有骆先扬、杨太、何尚贤、苏含宽、还有一个是骆先扬的同村人,姓刘,叫刘什么,我不清楚。骆先扬想打我的主意,说送我银两,杨太讽刺骆先扬又骗人,他欠了银两还没还。两人争吵不休,就动手了。骆先扬倒在地上打滚。何尚贤连忙去找邹居贤,等邹居贤到时,骆先扬已断了气。邹居贤让杨太解下骆先扬的腰带,勒紧脖子,请隔壁轿夫刘二背到观音岩下,扔到干沟里的……”
邱红叶刚刚说完,只听牢门哗啦一响,狱卒打开牢门,一个书办跟进来,指了手里一份纸,说:“这是你刚才的供词,你划押吧!”原来张日晸早已在邱红叶牢房的另一边的屋子里,安排了记录。邱红叶一看,心知上了当,也只好画押认可了。
张日晸依次提审刘友庭、何尚贤、苏含宽,他们在事实面前,无法逃避。何、苏二人,见邹居贤大势已去,知道再跟了他无益,便都一一从实招供。最后提审杨太,杨太开始还咬定骆先扬不知是被谁勒死的。张日晸冷冷一笑,说:“带证人。”
一会,邱红叶、何尚贤、苏含宽、刘友庭,还有轿夫刘二都被带上堂来。邱红叶哭着说:“杨太爷,我们都如实招了,你还赖什么呢?”杨太一听,脑袋就聋拉到胸前,像只经霜的紫茄子。
张日晸威严地问:“杨太,你为何要打死骆先扬?”
“小人是无意中打死他的。”
“你们因何争吵动手?”
“他赖我舅五十两银子的债。”
“他因何欠邹居贤的银两?”
“他求我舅替他佃戶林贵打死人掩护。”
这样,张日晸又把刘芳忠的死因线索查到了。他办事干练,立即提审林锡仁、林贵、欧娃等人,在事实面前,林贵无可抵赖,承认了打人的罪行,他是老憨,说:“他偷我家树秧,我拉去找乡约评理,他不去,我在他头上敲一下,他就倒了。他不是纸糊的,泥捏的,谁知他也这么不经打…”一切查明后,张日晸才提审邹居贤。那一天,大堂上衙役、差人、事办、刽子刀都分列两旁,一派肃杀的景象。张日晸在大堂坐下,喝道:“带邹居贤。”
邹居贤跪在堂上,张日晸一瞅,只见仁寿县的这位刑书,五短身材,肥肥胖胖,头发花白,颇有点慈眉善目的味道。“他就是那位神秘的幕后人么?”张日晸一愣,几乎怀疑提错了人。但他稳了稳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是仁寿县刑书邹居贤。”
“多大年纪?”
“五十四岁。”
“林贵打死刘芳忠,你为何替他回护?”
“禀大人。”邹居贤道:“骆先扬找我,他说刘芳忠是失足落水的,因刘芳忠偷砍林贵家的树秧,两人在山坡上争吵,骆先扬说林家怕刘芳忠的家属因此咬扯林贵,求我疏导。还说如果不惊动县里,避免一场官司,就送我五十两银子,我说都是熟人,何必来此虚礼。故至今我也沒拿骆家的一文钱,请老爷明鉴。”
邹居贤的供词,都推到死者身上,人死无对证。讲的是事实的影子,但又不是事实。而且,在叙述过程中,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张日晸这才看到邹居贤倒其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他问道:“邹居贤,你既然不收银子,为什么在长盛酒家宴席上,又向骆先扬讨银子呢?”
“禀大人。”邹居贤磕个头,不紧不慢地说:“骆先扬逢人就说为了林家他送我银子了,我知道骆先扬是个视财如命的人,他是不会给人银两的。为了不让他到处乱说,造成不良影响。我便在宴席上当众讨银,让大家知道,我没拿他银子,我以为这么样做就能制止他的乱说。”邹居贤滿脸沉痛之色,说:“这是小人的不是,骆先扬乱宣扬,我应耐心说服他,不能使此办法。这是小人的错处。”
“你让杨太把骆先扬等人领入邱红叶家是何道理?”张日晸又问:“不是逼索银两是什么呢?”
“小人确实这么安排了。”邹居贤道:“主要是当时天色已晚,找不到宿店。当时天阴欲雨,我怕他们淋病了,便介绍去邱红叶家,免得众人淋雨受病,并无他意。”
“哈哈,你倒是一位仁厚长者啰。”张日晸哈哈一笑,说:“那么,骆先扬明明被杨太踢死,你为什么让他解下骆先扬的腰带,勒住脖颈,伪装自缢身死呢?为什么在李峻声验尸时,你又予先知会仵作雷应沅将骆先扬定为被勒而死呢?”张日晸这两点打中了邹居贤的要害,邹居贤万万沒想到这位成都知府如此精明,竟然把一切事实都调查清楚了,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不禁慌乱起来。
“好个仁厚长者。”张日晸冷笑道:“你不想和杨太、雷应沅见见面么?”
骆居贤浑身冷汗淋漓。
张日晸很威严地道:“带杨太、雷应沅。”
“带杨太、雷应沅。”衙役大声传命。
“大人,我招。”骆居贤连连磕头,说:“我全招,求大人宽大处理。”随后把真实情况供了出来。
一场连环案件,终于真相大白了。
张日晸根据审理结果,缮写详文,呈报臬司、藩司直至总督鄂山。不久,鄂山的批文到了。按律规定:“脏犯旷野白日盗田园柴草木石等类,被事主殴打致死者,杀人者照擅杀人罪处绞监候”。斗殴杀人者也同此。这样,林贵、杨太被判绞监候。欧娃帮助弃尸,杖一百,徒二年半。雷应沅身为仵作,受托伪验,蒙欺本官,杖一百,徒三年。邹居贤身为刑书,包揽讼词,受请受礼,指使仵作伪验尸身,策划他人移尸逃法,杖一百,流放三千里,罚到边塞服役。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邹居贤被两个公差押解起程。原初的仁寿县“二太爷”,今己是囚徒,那些會经吃他、捧他的朋友,一个也不见了。他好不悽惶。他想起自己当刑书时,包揽讼词,勒索錢财,愚弄知县李峻声,何等气势,今日犯法,孤身一人,如果仇家得知他今天上路,也许会上路上刁难、凌辱自己。他不寒而栗,求告两位差人道:“请两快点押解我去吧。”两个差人得过他的银两,便赶早押他起程。谁知出城不远,前面忽然有人叫道:“邹居贤。”
邹居贤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许宏。他以为是许宏来报复他的,连连拱手,说:“许大哥,我过去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多原谅。”
“哼。”许宏鼻子里哼一声,说:“有人要见你。”
“又是哪位仇家呢?”邹居贤心里打鼓。
他走到长亭之上,只见邱红叶斜坐在栏杆上,她瞅了瞅邹居贤,说:“邹刑书,我来送你的。”邱红叶被杖五十,伤势沒大好,故让许宏前去请邹居贤。她见邹居贤受刑流放,想到他们之间两年来的来往,自然有一定的感情,故此扶伤来送行。她端起一杯酒,递到邹居贤面前,说:“你前途珍重吧!”
邹居贤饮过邱红叶的送行酒,他从新上路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太不好了,他自言自语道:“唉,做个本分人才是舒服的呀,可是,我悔之晚矣。”
雨停了,天空浓浓的云彩里,射出一缕阳光。雨后的万山,似乎更加苍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