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陆茉妍
迪莉娅·欧文斯所著小说Where the Crawdads Sing(后文简称Crawdads)于2018年8月出版,在2019年上半年度纸质图书销量中位居第一。NPD BookScan数据显示,2019年该小说销量超90万本,出版以来总销量超100万本。
迪莉娅·欧文斯今年70岁,住在爱荷华州北部偏远的农庄里,Crawdads是她写的第一本小说。她与丈夫马克在非洲荒野之地待了22年,致力于野生动物保护工作。Crawdads的大多数读者也许并不知道,这对夫妇永远不能再回他们曾经待过的非洲国家——赞比亚,因为涉嫌卷入数十年前发生的一场谋杀案,一旦他们进入赞比亚国土,就会被警察带走问话。那场谋杀案的受害人一直身份不明,美国曾将此事件拍成电影,在全国电视台播放。
1986年,欧文斯夫妇因抨击博茨瓦纳政府的保护政策被该国驱逐,他们去了赞比亚,在北卢安瓜荒野地区找到了一处保护区。这儿的土著居民都是早先被英国统治者驱逐过来的,欧文斯夫妇很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但他们发现这里偷猎大象情况很严重。有些大象是被周围居民杀死,他们连续几代都生活在这里,以捕杀动物为生。然而,象群更大的威胁来自于偷猎者,他们捕杀大象是为了满足繁荣的象牙市场的需求。
偷猎者武器装备齐全,而负责保护大象的侦察兵散漫无序,根本不是偷猎者的对手。欧文斯夫妇向欧洲和美国募捐,用这笔资金为侦察兵提供更好的待遇、配备更好的武器,赞比亚政府为此授予欧文斯夫妇“荣誉护林人”的称号。马克成了这群侦察兵真正的指挥官,带领他们从塞斯纳飞机上向偷猎者扔爆竹,在直升机上用机关枪向下扫射。在他的指挥下,侦察兵会突袭村庄,四处搜查偷猎嫌疑人和赃物。
在一封饱受争议的信中,马克告知游猎首领,自己的侦察兵杀死了两名偷猎者,而这“只是热身”(马克和迪莉娅否认这些说法,称这是嫉妒他们的成功和名声之人或在偷猎行径中利益受损之人故意散播的谣言)。收信人说,“他们觉得自己是王,马克让自己成为了律法,他的律法就是他可以为所欲为。”
马克和迪莉娅·欧文斯1990年在赞比亚北卢安瓜国家公园,图片来自Slate。
迪莉娅时常反对丈夫在与偷猎者发生冲突时采取的冒险举措,在1992年他们一起写的回忆录The Eye of the Elephant中,她写过有一次自己甚至离开丈夫,在四英里外重新扎了一个帐篷。后来,他们讲和了。
1995年,美国广播公司电影摄制组拍摄了一部讲述偷猎者被谋杀的影片,迪莉娅本人并没有被怀疑参与其中,只是新闻节目Turning Point提到了欧文斯夫妇在赞比亚保护工作的一个片段。但有目击者指证迪莉娅的继子克里斯托弗和她的丈夫马克同案子有所牵连,这段不清不白的过去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数场采访中,迪莉娅总是笑谈出版商“多次发来祝贺”,或讲述自己从对“生活在雌性群体占主导地位的”动物观察中受到了多大的启发(但是在Crawdads中却并未提及这一动物群体)。和丈夫这样一个有领导力和号召力、性格暴躁易怒的人在一起,他们的生活显然是现代版《黑暗的心》(《黑暗的心》大致情节:船长马洛在非洲认识了一个叫库尔兹的白人殖民者,库尔兹矢志将“文明进步”带到非洲,后来堕落成了贪婪的殖民者),但是有关这一方面,她在访谈中从未谈及。
影片播出了,赞比亚政府也逐渐醒悟过来,放任外国人在自己的保护区实行一枪毙命的操作是不是有问题?欧文斯夫妇回到美国走访亲友,美国大使馆要求欧文斯夫妇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不准再踏入赞比亚国土。但案子一直悬而未决,马克的律师表示案子没有更多进展,也没有提出任何指控。欧文斯夫妇再没回过赞比亚,而是去了爱达荷州边界县(Boundary County)的偏远地区。后来他们离婚了,但依然是朋友,马克还是小说最早一批读者。在接受亚马逊的采访时,迪莉娅称马克为“前夫”,并且她在社交网站上发的动态也表明她已搬到北卡罗来纳州。
Where the Crawdads Sing, Delia Owens, G.P. Putnam’s Sons; Later Printing (2018年8月14日)
Crawdads以20世纪中期的南方为背景,读完的第一印象是迪莉娅已经从非洲那段经历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了。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白人女孩Kya Clark,出生后被抛弃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处沼泽地里,却顽强地活了下来。Kya同意去上学的第一天就遭到了同学们的取笑,所以她更喜欢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收集一些标本,给动植物画一些漂亮的画。这些画后来出版成书,大获成功。
Kya的故事与Chase Andrews的尸体在消防瞭望塔下被发现的情节交互展开,Chase生前是一名橄榄球四分卫,为人好色。警察调查后初步断定这是一场谋杀案,一直被镇上人轻蔑地称为“沼泽女孩”的Kya被指控是凶手。小说的最后部分讲述的,就是审讯过程。
迪莉娅在访谈中说,“故事的每一部分都有深层含义,许多地方都有象征意义。”这句话无疑让读者对小说更加好奇,更想去找到其中隐晦的内含。女主人公被指控谋杀的设定与欧文斯夫妇在赞比亚的经历相呼应,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小说的最后,情节来了一个反转:确实是Kya杀死了Chase。
Kya与迪莉娅有些共同点,她们都孤独;比起与人相处,她们都更喜欢和小动物待在一起;她们都体会过脱离人群的野外生活,欧文斯夫妇的回忆录中记录过远离人类生活圈的经历,马克尤其称赞北卢安瓜,“这里是文明终止的地方。”迪莉娅对Kya的人物刻画会让读者误以为Kya其实是受害者,周围人因为狭隘的偏见而排斥她,为她辩护的律师在总结陈词时说道,“我们觉得她与众不同,所以给她贴上这样的标签排斥她。但是,女士们先生们,到底是因为她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排斥她,还是,因为我们排斥她,所以她才与众不同?”
小说的作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无意识在写作中会有多大程度的体现,但是迪莉娅似乎时不时会故意回忆起在赞比亚的生活。监狱里的那只猫咪与欧文斯家曾经的非洲人厨师都叫Sunday Justice,在The Eye of the Elephant中有这样的表述,Justice对欧文斯家的飞机充满了孩子般的好奇,“我总是想和乘过飞机的人聊聊天,夫人,我一直都想弄清楚,如果晚上乘飞机,会离星星特别近吗?”但是后来有人找到Justice问及这件事情,Justice却笑了。他从小到大乘过很多次飞机,在见到迪莉娅之前就已经飞过很多次了。
小说迅速走红后,对迪莉娅的新闻报道总是将关注点放在她的假小子童年、她对保护非洲野生动植物的热情和她在爱达荷州远离尘嚣的家,将她描述成女主人公那样自然、保有纯真的本性。但是她的过去却并非如此,这段过去很黑暗,还夹杂着许多麻烦事,这些经历当然比小说中写的遭到排斥、不适应社会转而去大自然寻找慰藉和超然的故事有趣得多。
迪莉娅自己的故事似乎是爱与正义胡作非为、权力与暴力的诱惑,以及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变成周围邻居都害怕的人是什么感受。欧文斯一家一生很多时间都在尽最大可能逃离人性,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追求:他们不管走到哪里,人性和人性的弱点都会一直跟随。我们都是如此。
作者丨陆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