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说过的话,我一字不漏记着的很少。有句却记得,快三十年了,一个字没忘。那句话是这样:“一个女孩,她的脸上写着孤独。”貌似有些矫情的句子,如果我告诉你,这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之手,一切大概可以原谅了。站在这个当口,往回望,我还是觉得新鲜,似乎我还是那个十三岁的男孩,似乎这些年我一点没长。我收到过十四岁女孩伤感的情书,这种错位感难免让人觉得荒谬。那天下午,我站在山坡上,油菜花开了,满地都是青草的味道,蜜蜂成群的“嗡嗡”着。远处的荷塘里,荷叶有的已经如盖,有的还是尖角,它们还没有长齐。细小的水蛇,摆动着从水面游过去。附近的山坡那里,铁轨莫名其妙地伸出来,又消失在另一个拐弯处。我不喜欢这条铁轨,更不喜欢铺在下面的石子和枕木。我父亲整天伺候着它,从它的身体里攫取我们一家人需要的生活。它的热、硬和铁石心肠,从来没有怜悯。事实上,它像一个怪兽,控制着我的父亲,让我的父亲像个卑微的仆人一样匍匐在它的面前。他的汗和血滋养着它,作为回报,它给了他勉强养活妻儿的微薄薪水。那天的山坡,铁轨硬在那里,火车还没有来。我读完了一封信。远方的姑娘,你写了一封独特的信,告诉初恋的男生,你太远了,甚至,还来不及牵下手,给一个象征性的吻。这封信,这句话,是我最初的文学教育和情感教育。我还记得,读完那封信,我站在山坡上,惆怅和忧郁,还有伤感,这些词瞬间有了意义。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告诉我的每根毛细血管,每条神经末梢,我所感受到的东西,一个人就此有了命运。我突然想看到我厌恶的绿皮火车喘着粗气,粗野地嘶叫着开过来。姑娘,那一刻,我才真正爱上你。此前,不过是好奇,青春期的第一次试探。这封分手信是我初恋真正的开端。
姑娘,你姓苏,就让我叫你“小苏”吧。小苏,我们快三十年没见了。此生,估计见不上了。即使某一天,我们在某个不确定的街角偶遇,我一定不能认出你来,你也一样。那样的偶遇,和没有见过一样。因为未知,它没有意义。我难以想象你现在的样子。你过去的样子,我一笔没改地存着,像是永不贬值的存款。你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你在我这里存过那么大一笔钱,而我从没打算还你。小苏,我想给你讲几个故事。你那么真实地存在过,却没有一点存在的依据,这让我觉得安全。我那么胆小,你从小就知道。这一点,到现在还没有改。我记得我离开老家的前几天,你给我写了张纸条,让我去你宿舍。也不是你的宿舍,你亲戚做老师,他很少住在学校宿舍,你正好可以在那里温书。点的是蜡烛,乡下总是停电。给我开了门,你又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坐在你旁边,看着你的侧脸。真是好看,特别的好看,还有点婴儿肥呢。小苏,我曾装作不经意地碰过你的手。两次还是几次,反正很少。我给你的情书却总是写得很长,据说你的闺蜜都看得不耐烦了。这么长的情书,我后来还写过,那时我已经十七岁了。写了整整一个暑假,每天都写十来页呢。你知道我在看你,你让我看着。给你写了那么多情书,我们其实还没单独说过几句话。小孩子的恋爱,想想都好。我等着你和我说话。我想,你作业做完了,应该就会和我说话了。小苏,你一句话没说,我心跳得非常厉害。尽管我还是个小孩子,却也知道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牵牵你的手,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还想亲下你的脸。看了你快一个小时,你终于合上了书本。你说,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吗?我要睡觉了。我跑得那么快,甚至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想,如果我再不离开,可能真的忍不住要亲你了,你会生气的。小苏,这些事儿你可能都忘了。你那么可爱,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我想和你谈谈我的几次恋爱。以前,我不敢和人说起。现在没事了,我能够坦然面对。
后来,我长大了,身体里开始有了情欲。它像蛇一样涌动,我对女性充满了好奇,而我身边全是少女,她们还称不上女人。有个煤矿的女生喜欢我,我一直迟疑。我生活的那个地方,你可能很难想象。那是著名的煤铁产区。每天下午,零零散散的“黑人”沿着铁轨往家里走,他们那么黑,比最黑的黑人还要黑。煤矿下班了,都处都是小煤窑,他们连冲洗的地方都没有,只能黑着回家。我下过一次矿井,下到中途,我被狭窄和幽暗恐吓,狼狈地回到了地面。矿井附近满山的松树,松涛的声音比老家的要好听。小苏,那会儿,我没有想到你。我想到的是我永远不要再下矿井,永远不要。那个女生的父亲死于矿难,她的继父是她叔叔。那家煤矿是当地最大的煤矿,国营的。据说原本可以开采一百年,由于周边小煤窑盗采,五十年刚过,他们已经撑不住了。有天早晨,她来我家找我。先看到她的是我的母亲,她问我母亲我是否在家,还说我约了她。我和她一起去了附近的树林。秋日的树林,植物的气味变得纯粹,不像夏日般浓烈。她穿得很漂亮,还洒了香水。香水味太浓烈了,连天上的小鸟都能闻得到。公路看不见了,汽车的喇叭声也听不见了,山谷幽静,仿佛我们是地球上最后的两个人。我们试探着亲吻,我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衣。啊,为什么是这样?天地之间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一个上午,我们说过的话不够凑成一篇小学生作文,我们的亲吻抵得上成年人一年的分量。从山林里出来,她送了我一块手帕。告诉我,以后她是我的女人。小苏,等她消失在拐弯处,我跑回了家。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知道她喜欢我,她一次次跑到我跟前,我明白。我不喜欢她,她太笨了。每次老师提问,她都不能正确地回答出问题,而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我。她很漂亮,有着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的身体,而我不止一次梦见过她。年少的情欲灼烧着我,我在这种古怪的恋爱中挣扎了一年。直到有一个学期开学,她没有来。煤矿的同学告诉我,她去纺织厂上班了。我松了口气,甚至没想过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急着上班。自然,也没有给她写过信,打哪怕一次电话。甚至,在恋爱中,我也只有充满欲望时才会约她。她欢欣鼓舞的样子,让我羞愧。她的初恋,都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她果然没有来学校,我像是获得了自由。没过两年,听说她结婚了。去年,我在同学群里加了她的微信,除了刚开始的几声招呼,一句话没有说过。我也从来没见过她发朋友圈,也许屏蔽了我。我们一句话没有说,这些年她怎么过的,我不知道,也不敢问起。小苏,她比你小,也比你爱笑。
小苏,我告诉过你,我后来还给人写过长长的信。那年暑假,我像一个诗人。每天坐在树荫下写信,院子里种着高大的法桐树。有时,会有人把干枯了的树皮剥下来烧,据说是驱蚊的好东西。驱不驱蚊我不知道,眼泪都熏得要掉下来,蚊子自然真的没有了,谁受得了那个味道。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井壁布满青苔,井水又清又凉。要是下过大雨,井水就会变得浑浊,这是什么道理,我到现在都不清楚。经常有人把西瓜放到井里去冰,要冰一个下午,到了晚上西瓜有着和放在冰箱不一样的凉意。一班人围着桌子吃西瓜,这是我对那个院子最好的记忆。这个小小的铁路工区,负责维护左右十公里的铁路。它像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国家伸进乡村的一个小指头。出了这个院子,便是乡村,那是农民的领地。住在这个院子里的,都是国家的人及其家属。院子虽小,人却来自五湖四海,我记得有河南人、湖北人、江西人。湖北人中有两个来自省城武汉。那时,我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武汉,到这个穷乡僻壤干着这么一份艰苦的工作。现在,我明白了。他们那时也就二十几岁,生活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扔到了他们曾全力抗拒的空洞。啊,他们回武汉的欢欣和返回院子的寂落我还记得。那个爱下象棋的年轻人,每次回来都不说话,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那会儿,我哪懂这些。我坐在树下,愉快地给心爱的姑娘写信。我有过接吻的经验,探索过女性部分的身体,我将我的爱呈现在纸上,我哪里知道生活等着教训我。我每天给那位女生写一封信,每个礼拜出门送一次信。她从来没有给我回信,我一点也不沮丧。她那么聪明可爱,给不给我回信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知道我喜欢她,那就很好了啊。每个礼拜六,我穿上我最漂亮的衣服,沿着铁轨走上三十分钟,再穿过起伏的稻田,她的村庄就在面前了。如果她不在家,我把信交给她同村的同学,麻烦他们转交一下。如果她在,那就更好了,我们会站在她家门口的池塘边上说几句话。她倒不害羞。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都有出嫁的了。她和男生说几句话,没有人觉得奇怪的,包括她的父亲。暑假过了,开学了,她回到她的学校。我还是每周给她写一封信,寄给她。她偶尔给我回一封信。我在信里写我爱她,想吻她,要她,各种热烈的爱和欲望。她的回信没有这些,总是让我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我以为她默许了我信中的放肆。直到有一天,她回信给我,你为什么这么下流?你想侮辱我吗?我才意识到,我的野蛮和热烈可能对她造成了侵犯。为此,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致歉信。她的信却再也没有来。问她同村的同学,同学遮遮掩掩的。后来还是告诉我,她退学了,因为怀孕。她和她班上的男同学恋爱,搞大了肚子。寒假见到她,她刚刚生完孩子。由于没到法定婚龄,她还没有结婚,酒倒是摆过了。那天,我们一帮同学在她家喝酒。趁着去厨房的空隙,仗着酒劲儿,我拦住了她,问她,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她说,不是。我问,那你喜欢我吗?她说,喜欢。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她说,就是不能。她一直聪明,古灵精怪的。我想不明白,也没有办法。谜底二十多年后揭开了,她说,你读书那么好,我们从来就不合适。而且,你并不爱我。说这话时,她早已离婚,女儿也已长大成人。末了,她说,你要是还想睡我,我答应你。小苏,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你,而且认出了你,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不要。
小苏,我后来再也没有写过情书,更不要说那么长的。不知道你喝不喝酒,应该也喝一点吧。这个年纪的中年人,不喝酒的很少,人生愁苦,酒总是好东西。我以前搞不懂,味道里到底藏着什么。特别是酒,在青年的口腔里,酒不过是一腔苦水,人性的毒药。如青春之蜜糖,如少女之甘霖,只有上了年纪的舌头才能品得出来。即使你不喝酒,你先生想必喝一点。要是他也不喝,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好吧,作为湖北人,你应该知道X酒。X酒厂离我读书的高中不远,每次回家,总要从它仿古的门口路过。据说那是当地最好的企业,福利待遇好又有保障。正因此,当地很多人想尽办法想去X酒厂上班。我经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和那里有一点点关系。有天,我从家里去学校,那会我在武汉念大学。忘了告诉你,我又搬家了。作为铁路工人的子弟,我临时的家沿着铁路线搬迁过几次。那个家,算是自己的家了。父亲想办法凑了钱,买了个五十平的小房子。那房子真小啊,只有两个房间。还好,我和姐姐妹妹都大了,很少回家。不然,怕是没办法住。开往武汉的长途巴士开了过来,那是盛夏,湖北的热你是知道的。一上车,我像是掉进了腊月的冰河。她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男人搂抱着她。我努力装作没有看见,在她后面几排,我坐了两分钟。时间从来没有那么长过,如果每一分钟都那么长,那我现在恐怕还不够两岁。我没有办法在那辆车上坐到武汉。我喊了一声,师傅,我要下车。从车上下来,刚刚站定,她从车上下来,冲我喊了一声,你干嘛,上来。我摇了摇头。车开走了。那是她后来的前夫。小苏,我以为我会和她结婚的。高中时,她见过我的父母,他们都很喜欢她。刚进大学,我去拜访了她的父母。每个假期,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她家里过的。几乎没有任何征兆,或许是我太笨,没有察觉到。车上那一幕,撕下了原本可以体面分手的面纱,赤裸裸展示了人间的残忍。我带着愤怒问她,为什么要这样,那是谁?她告诉我,那人在X酒厂,亲戚介绍的。纠缠了大半年,我们终于算是分手。大学毕业,她和我在车上看到的男人结了婚。她结婚的消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某年春节,同学聚会。我们谈起彼此的近况,有个同学偶尔说了句,她结婚了。我说,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结婚了。同学赶紧补充了句,也许我听错了。我打了个电话给她,她说,是的,我结婚了,没有告诉你。一听到她的话,我就哭了。饭没办法吃了,我打了辆车,一路哭着回到了家。妹妹见我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她男朋友家和她家离得很近,她结婚的消息,男朋友第一时间告诉了她。妹妹没敢告诉我。后来,她又离了婚。有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她对我说,我妈说,如果你们还愿意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我说,回不去了,难了。她没再说什么。说到这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以前,每次去她家,她父亲总是往我的碗里夹很多菜,生怕我不够吃的样子,堆得满满的。我一直以为那是喜爱的表示。前几年,我对她说起这事,说虽然没能在一起,还是非常感谢叔叔阿姨当年能够善待我。她笑得不行,然后告诉我,其实她爸一点都不喜欢我,给我夹菜不过是不想我把筷子伸到菜盘里去。要她和我分手,也是她爸的意思,嫌弃我家穷,而我显然又是个靠不住的男人。她妈反倒真的心疼我,劝过她爸好几次,没有用。只好对她说,你们慢慢冷淡下来,他是个聪明人,时间长了,会明白的。如果没有车上那一幕,这个计划会圆满地实现。她这一说,很多事情一下子明白了。我第一套上台面的西装是她妈买给我的,快过年了,她想送我一套西装作新年礼物。她说,男孩子大了,要一套西装,有些场合用得上。有几次,在她家里,我说起她老家的美食。下次过去,总是出现在桌子上。她说,那是她妈特意让乡下亲戚做好送过来的。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后来我去她家,她妈看我的表情有点奇怪,欲言又止,冷漠了些。那些心底的波澜,我要多年之后才能看得清楚。她的父亲,退休之后和一个年轻女人私奔,好长时间音讯全无。这个姑娘最是让我心疼。她好强,努力,然而命运对她似乎并不太好。她从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用尽全力进了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学。又经过数年努力,进了当地最好的高中。那是我们认识的地方。我还记得她第一次看我的样子。中午的阳光,她从操场边走过来,我们几个男生挤在楼上的窗子边喊她的名字。她仰起头看着我们,微笑着。她真美啊。我对旁边的同学说,她是我的。我们是彼此命中无法修改的第一个人。
再说就要说到广东了。算起来,我在广东生活了快二十年。习惯了这儿的天气,尤其是食物。我对这儿的食物具有丰沛的热情,这才是食物该有的样子。人有人的样子,天有天的样子,河水和鸭子都有自己的样子,食物何尝不是。除开想念北方的冬天,我对广东真是满意的。去年冬天,我去了趟山西。太原的雪还没有化尽,屋顶和街道的清净处都堆着雪。我穿得大概是最少的,山西的朋友都说冷,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我倒还好,那种深入皮肤的凉意,唤醒了我的北方记忆。体验也会因为稀缺而变得昂贵,即使因为冷而着凉,我也是愿意的。我的运气说起来真是不错,从太原开往雁门关的车上,我们经过一个我忘记了名字的地方。路边全是掉光了叶子的树,雪白茫茫一遍。同行的朋友出于习惯而冷漠,对窗外的一切没什么兴趣,他们打着深浅不一的瞌睡。树上的枝条被冰和雪裹住,垂成漂亮的雪凇。天地间实在太美,白茫茫晶莹透亮的冰雪世界,干净得看不见一丝尘埃,一目望去,仙境即是此刻,连呼吸都带着天使般诚实的气味。我感觉不配看它。凡间的俗人,和这洁净偶尔的联系,让人产生虚幻感。好在长城是结实的,雁门关是雄壮的,绵延的山脉宣告了时间的胜利。我南方的肉身,北方的心终于回到了北方,它们不再分离而居。那一刻,我不爱任何人,只想像烟一样被凛利的北风吹散,直至无影无息。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奢侈。我终究要回到我庸常的世间去。小苏,我结婚了,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和快四岁的儿子。你的孩子想必要大得多,也许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吧。真是奇怪,我记忆中的十四岁的小女孩居然有可能已婚的孩子。记忆被时间篡改,如果说命运,那实在是太容易修改的了。我结婚前的故事,很少和人讲。羞耻固然像针尖刺痛着我,人性的邪恶与疯狂才是让我害怕的。那次,我想真的是要结婚了。我从湖北到了广东,又到了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如果不是因为爱,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她并不完美,我也是,实际上,我们谁都不能对谁要求更多。冬天的刺猬裹着草藏在洞里,兔子在雪地里爬行,谁更艰难谁更美好,你怎么能说得清楚。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她和同事出去旅行了。她这么告诉我的,我没有多想。她工作的手机丢在家里,手机收到信息,我拿起来看一下,又看了几条别的,才知道和她一起旅行的是位先生,他们商量要不要多带一点安全套。他们去的地方很远,旅行的时间也长,万一不够就麻烦了。那么长时间,快一年甚至更久吧,她游走在两个男人中间。我的迟钝再一次发挥出惊人的效力,它屏蔽了所有我本应接收到的信息。我想,上帝这样对我,一定是为了保护我,如果我太过敏感,必然会受到更多伤害。出于愤怒,我打了电话给她。中间过程就不说了,没什么意思。她在三天后才回来,她进门那会儿,我拥抱了她。她的表情有着难得的坦然。按照她的计划,这是他们最后的旅行,旅行结束,她要和我结婚。事情总是这么凑巧,让我想起了开往武汉的长途大巴。我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我肯定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你才会这样。如果可以,我们结婚,重新开始。小苏,故事听到这里,你是不是有些感动?她让我向她父母提出结婚的请求。多年之后,我对阿姨——她的母亲——充满感激,她以过来人的直觉拒绝了我的请求。阿姨说,你们这个状态,我不同意。这是我见过的人类做出的最英明的决定,她拯救了两个破碎的年轻人。那三天,我在焦灼、耻辱和愤怒中,做出了一个卑鄙的计划。我要用尽所有的手段让她嫁给我,让她怀孕,生下孩子。然后,我要用任何可能的方式羞辱她,哪怕她因此死掉也在所不惜。所有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要加一百倍还给她,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孩子。可笑又肮脏,魔鬼微笑着占领了我的全部心智,如果还有的话。现在想起来,真是让人害怕。人怎么可以如此邪恶?小苏,我因为去过魔鬼的宫殿而恐惧,也时常警醒,人一定不要堕入黑暗之中,心灵必定是有光的,别让它熄灭。哪怕有再多的仇恨,羞辱,也不要把最后的光灭了,那将是真正的黑暗。某个下班的傍晚,我坐在公司的台阶上,给她打了个电话,祝她幸福。挂掉电话,我终于放过了自己。快八年的纠葛,像洒落满地的水银,那些晶莹的颗粒再也没有团聚的机会。小苏,让我再给你讲讲雁门关的雪吧。它像你,洁净了我。
和你讲了这么多,小苏,你可能会对我的妻子有些兴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美吗?这么说吧,我们因为婚姻而进入现实。在进入现实之前,世界混沌,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从我第一次看到她到结婚,不过四个月时间。我们花了十年时间来学习恋爱,如今,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爱情。这不被祝福的婚姻,好像难以解释。她的简陋和我的粗糙是匹配的,我们内心的特质用的是不同的材料,没准儿正适合打造有用的合金。阿米亥有一首很短的诗《爱与痛苦之歌》,我把它抄一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分手后我们重又/变成两把利刃/插入世界的肉里/各在各的位置。就是这样,我们像两把利刃,只有在一起,才会是有用的剪刀,我们修剪彼此宽容的边界,修剪孩子们的形状,修剪男人和女人之间秘而不宣的激情。我依然会有痛苦和悲伤,却不再着迷于黑暗,孩子们驱散了我头顶的乌云。啊,小苏,孩子们送给我的,我想把它送给你。这是一份可以复制的财产,不管这个地球上有多少人,都取之不尽。
马拉,1978年生,职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