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而小说作为电影的重要母体之一,由小说改编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的转换无疑更像是一次重生。
美国电影研究学者乔治·布鲁斯东在他的《从小说到电影》一书中分析了一些经典小说接受电影改编的命运,对两者的界限提出了一些独具个性的思考,批判了忠实于原著的这样一个观点。在分析《怒火之花》这部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斯坦贝克的代表作《愤怒的葡萄》改编而成的电影时,提出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去论证自己的观点,该片导演约翰·福特甚至自豪地说:我从来没有看过斯坦贝克这本书。这样的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电影史上不胜枚举,甚至有人说最经典的电影往往改编自二流小说。
而改编自《聊斋志异》中小说《聂小倩》的系列电影《倩女幽魂》似乎也可以算得上一个鲜活的例证。蒲松龄的《聂小倩》这个小说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宁采臣投宿荒郊野外的一座废弃的老庙,遇见燕赤霞,而燕赤霞是一位剑客,晚上女鬼聂小倩化身为一个美女来以色相和金子勾引宁采臣,被他严词拒绝,聂小倩被宁采臣的君子气度所折服,于是告诉了事情的真相,最后在燕赤霞的帮助下刺伤了老妖,然后第二天两聂小倩的遗骸带走归乡安葬,后来宁采臣在妻子死后与聂小倩结为夫妻,并且考中进士,后来又纳了一妾,而且生养的儿子都中了进士。这个故事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蒲松龄写这个小说的本意在志怪的同时,更寄寓着一种人间善恶终有报的因果思想。
这个故事在聊斋这本书中也不过就是一普通的故事罢了,如果没有后来轮番上演的电影改编很难被人所特意记起,但正是此后通过电影改编并以《倩女幽魂》这样一个更具浪漫气息的名字出现在银幕上,从而使这样一个故事成为聊斋电影中的经典爆款,并在一次次的改编中被赋予一种与时俱进的全新价值内涵,成为电影改编中的一个颇值得探讨的话题。就这一系列电影与小说文本本身对照来看,场域转换、叙事变迁、角色嬗变是三个鲜明的特色,也是构成倩女幽魂系列奇幻电影那种生生不息的魅力之所在。
场域转换:狭隘的地域局限向东方意象的转变,扩充了电影场域的象征性
在小说《聂小倩》中,宁采臣是浙江人,故事发生在他投宿金华的一座废弃的寺庙中。
这样清晰的地点,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渲染了故事的真实性,这样的真实的地标设定对小说来说给人一种更可信的阅读体验。但从电影的角度来说,这样的设定显然会制约其对故事内涵的挖掘,于是倩女幽魂系列电影在对故事发生地点上均采取了一种模糊的设定,而是通过电影画面展示出一种东方意象,这样的转变无疑最大限度地符合并满足了电影所注重的视觉感受的需要,并由此天马行空地营造出一片带有东方奇幻色彩的场域。
从这一系列的电影来看,1960年最早的邵氏兄弟版李翰祥执导的《倩女幽魂》还有着一丝地域痕迹的影子,比如将宁采臣投宿的寺庙称之为金华寺。而到了1987年张国荣和王祖贤主演的徐克版的《倩女幽魂》则将这仅有的一丝痕迹也隐去,将那座寺庙称之为兰若寺,此后的这一系列的电影都延续着这样的一种称呼。而在小说中“解装兰若”这一说法中,兰若其实并非寺庙的名称,而是寺庙的代称,意思是指宁采臣借宿在寺庙中。
其实细想之下这样的改动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有着妙不可言的意味,这种其实在小说中无名寺庙的名称变化可以看出编剧的用心,对地点的进一步的虚化处理其实为了更好地突出故事的东方意象,从而使整个电影画面更符合影像表达的需要,毕竟在电影中突出这样狭隘的地域特色不仅仅毫无必要,而且对整个电影从影像表达上来说更是一种潜在的伤害,这种改编其实是基于电影艺术表达的特点而做出的最优选择。
此外,这样的改编在故事时间的设定上也有着同样的思考,1960版将故事时间设定在明末清初这个时间节点上,而到了1990年版开始对时间也采取了模糊的处置,只是标明是一个乱世。这样的处理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应该来说,1960年版本是最接近蒲松龄小说文本的一个版本,但也隐藏着此后改变的脉络,就像绘画中的写实向写意的转变一样,赋予了更多的解读空间,从而进一步奠定了这一系列电影那种东方魔幻主义的基调,最大程度向外界展示出电影的东方气质,使这一系列的电影如1960年版、1987年版在西方电影节上也多受好评。
叙事变迁:单向的叙事模式向多维交织的变迁,丰富了电影叙事的饱满度
蒲松龄的小说《聂小倩》只是一篇短短的单线叙事的小说,如何将这部小说改编为一部精彩的电影,这涉及到对整个故事架构的一种重塑,于是多维交织的叙事方式成了电影改编的重要的一环,以求最大程度上使整个故事的血肉更加丰满。
沿着这样的改编思路,必须对电影的表达主旨进行更契合现代人欣赏观念的改造,最终的落脚点就选在了突出男女之情的同时,兼及责任和道义,从而为电影叙事的角度的展开打开了一扇开阔的大门。蒲松龄的小说《聂小倩》的主旨其实在于那种因果报应的思想,于是安排了一个光明的结局,结婚生子并且父子都高中进士。应该来说,蒲松龄这样的结局安排有一种对自己人生境遇的回望与遐想的情绪,这种个人经验与他当时所处的那个时代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如果生搬硬套这样的故事结局,倩女幽魂系列电影不可能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IP,于是在首部改编1960年版的倩女幽魂电影中,编剧舍弃了这样一条光明的尾巴,也为后来的改编提供了一个参照的范本和模式。尽管这一版在叙事模式上的突破并不大,宁采臣和聂小倩之间的情感是一条鲜明的主线,不过由于对故事结局的改造,从而使整个故事的文化内涵发生变化的同时,特别是通过画面对细节的扩充和完善,赋予了这种单线的叙事模式更多的想象空间,衍生出更具多重视觉的观影体验。
此后的倩女幽魂系列电影在最初的版本上从叙事的角度上进一步突破,加入了武打场面的生动描述,从而使整个故事在视觉呈现上更丰富多彩,并且促进了整体风格由那种文艺化向商业化的递进。比如1987年张国荣和王祖贤版中突出了燕赤霞和树妖姥姥之间的打斗场景的刻画;1990年的续集中虚构了知秋一叶这样的角色使叙事角度更为多维化;2011年刘亦菲版中则虚构了燕赤霞和聂小倩之情的情感瓜葛;最近的《倩女幽魂:人间道》中则糅合了此前这一系列电影的各种设定,并且别出心裁地阐释了聂小倩和双双之间的闺蜜之情。还如将小说快结束时对聂小倩的描述“女善画兰梅”这一说法重新进行了整合和阐述,并以此成为聂小倩和宁采臣之间感情故事的一个重要的支点。等等这些改编都是基于对对单向的线性叙事方式的一种突破,从而使整个故事情节更曲折,在阐述那种宁采臣和聂小倩之间的感情的同时,带来了更多的衍生出来的关于责任、道义以及不同的人间情感维度的思考,使这一系列电影走出了一条更宽广的改编之路。
蒲松龄的小说《聂小倩》是一种寓言化的写作,这种写作方式决定了势必会删繁就简直奔主题而带来叙事模式上的弱化,从而更聚焦于故事主旨的阐述。而情女幽魂系列电影由于对蒲松龄小说主旨的一种突破,则更注重整个故事过程发展中的诸多细节的展示,并且以奇幻式的画面去迎合普通大众审美上的消费需要,从而增强了整个电影叙事上的饱满度,这种叙事模式的变迁从本质上来更适合影像表达的特点,使整个故事处处充满张力,同时也使整个电影更具有一种满足大众娱乐需要的观赏效果。
角色嬗变:传统的角色设定向丰富多姿的嬗变,提升了电影角色的吸引力
将这样一篇短小精悍的小说改编并搬上银幕,面临的挑战是多重的,在故事场域的转换和叙事角度的变迁之外,对角色身份的改编以及补充一些新的角色进去,也是一个很好的精妙的切入点。
分析小说到电影的人物身份设定的嬗变,可以看出这其中隐含的改编逻辑。在小说中从宁采臣最后中进士这一点可以推断出他应该是一个书生,1960年版就是这样设定的,而1987年版张国荣扮演的宁采臣的身份是一个收账的,最新的《倩女幽魂:人间情》又回归到书生的身份;聂小倩的女妖身份背后,小说中并没有说明她的家庭情况,只是通过她的讲述是十八岁就死了,而在倩女幽魂系列电影中将其前世身份设定为官宦之家的女子;燕赤霞在小说中是剑客,而在不同的倩女幽魂电影中他的身份又变为道士或者更具奇幻色彩的捉妖师;女鬼姥姥转变为树妖姥姥。这些角色的嬗变呼应了电影改编的需要,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不同时代电影观众的审美趣味,带有一种时代审美的鲜明特点,从而更好地展示出电影的时代特征,特别是1987版中的收账的这一身份,这一商业化的改造很显然与当时香港的商业文化有着隐秘的关联。
提到倩女幽魂这一系列电影,1987年张国荣和王祖贤版的确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经典。在这部电影以及续集中,相比于原著和1960年版增加了许多角色,而这些角色成为这一系列电影中独立于小说之外的新经典。比如燕赤霞的师弟知秋一叶、树妖姥姥要将聂小倩嫁给的黑山老妖、聂小倩的同门师姐双双等,这些角色的加入使整个故事更具有立体感,使整个电影的整体框架有着更多的扩容空间。这些新角色也成为后来倩女幽魂这一系列电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对这一系列电影的推陈出新的发展提供了最原初的支点,从而使这一IP电影滚动发展成为一个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对这些角色身份的重新界定和补充角色的加入,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在于对角色之间关系的重塑,以及通过角色本身去与当时社会大众流行的文化心理的一种呼应。比如对树妖姥姥强迫聂小倩嫁给黑山老妖的桥段、2011年刘亦菲版中对燕赤霞和聂小倩关系的重新改写、最近的网络电影《倩女幽魂:人间情》对燕赤霞和一叶知秋相爱相杀关系的诠释等,这些改编使整个故事有着一种更新颖的诠释视觉,同时也使角色本身个性特点与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相辅相成,提高了角色本身的吸引力,更契合当时观众的审美需求。
只有好的故事才会有好的电影,而倩女幽魂系列电影的改编,主要围绕上述三个方面对原著进行了重新诠释。由作家个人体验的书写到观众集体观赏趣味的转变,对蒲松龄小说中原型人物的多元化的想象,以及增加了各种角色关系的复杂化的描绘,这些改编使这一系列的电影不仅体现了不同时代的人们的审美特点,以爱情为主线,更通过日新月异的影像方式的呈现出精彩的武打场景和魔幻的场域特征,营造出一种极具东方奇幻的色彩的视觉奇观,使这篇短短的小说在影像世界中重新焕发出传统而又现代的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