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东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些美妙的诗句都与“中秋节”有关。
中秋节是中华民族四大传统节日之一,为天下团圆之日,起源甚久,应与中华民族先民的“拜月”习俗有关。在先秦时已有“中秋夜迎寒”的诗句,两汉时中秋又被赋予了“敬老”的文化内涵,并且还多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项——吃饼。
这种“饼”称为“粗饼”,应是“月饼”的前世。
唐太宗李世民执政期间,大唐帝国国力强盛,国泰民安,唐太宗遂下诏“八月十五中秋节”,于是每逢八月十五,长安城内家家户户团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一起吃月饼,共同赏月。后来此种风俗渐渐推及全国,并且由于唐帝国的兴盛,也影响了世界,延续至今。
唐诗中有许多与中秋有关的绝妙诗句。
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李商隐“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不仅唐诗,宋词中以中秋为主题的词也是佳作频出,其中尤以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为最。
三位宋词宗师,三首绝妙中秋词,谁更胜一筹?
(一)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是北宋词坛婉约派宗师,也是中国词史上作品流传最广泛的词人,有“凡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之称,其词流传之广,堪称词坛第一。柳永的词深情款款,情到深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的词多浪子情怀,萧瑟寂寥处“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其词风对后世秦观、李清照、姜夔以及纳兰容若和王国维都影响颇深。
这首《雨霖铃·寒蝉凄切》素来被评论家认为“柳词之冠”。
公元1009年,柳永科举落榜,心高气傲的他写下“才子词人,只是白衣卿相”,又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但却惹怒了宋真宗。于是真宗皇帝就下诏“且去填词”,柳永遂以“奉旨填词”称,开始了浪荡落魄的一生。
在离开东京汴梁之际,情人名妓虫娘前来相送,当时正值中秋佳节,天下人团圆,而他们不得不离别,在秋雨、佳节、离别以及落第等各种情绪交织下,柳永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词作《雨霖铃·寒蝉凄切》,是故后世读这首词的时候也很容易坠入伤感低沉的情绪中去。
词的上半阙写景,由远及近,层层压缩。
秋雨刚停,秋蝉在凄凉的鸣叫;柳树掩映下,渡口迷离;岸上,虫娘泪眼朦胧,词人落寞无奈,无处安放的愁情,肆意将二人笼罩。然而柳永并没有将景色仅仅停留在自己身上,而是笔锋一转,再次放大——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将人的孤独置于更为广阔的天地,更突显悲凉。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景语是为情语服务和铺衬的,此词恰如其分的诠释了这一理论。
下半阙,开始写情。
柳永果然是大家手笔,他把自己内心的触动推及到天下人身上——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自古以来,多情的人都会因为离别而伤感,何况又赶上中秋团圆之日分别?所以我的痛苦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种自嘲不过是感情的压抑。
但压得住吗?压不住!
柳永心底在哭泣,于是有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千古名句。这种句子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不仅仅是景,也不仅仅是情,而是真正做到了理论上的“情景交融”。以后的日子,我一个人该如何过?词人此刻还在压抑眼泪,但内心恐怕早已经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真正的痛苦是沉默不语,而非嚎啕大哭。柳永这首《雨霖铃·寒蝉凄切》真是有锥心之痛,但却偏偏有无法言说,只能默默憔悴。
(二)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是北宋豪放词派的大宗师,其诗词书画各方面的成就都超越时代,领袖群伦,堪称我国古代最顶级的艺术天才。难能可贵的是,苏轼的父亲苏洵,弟弟苏澈也都是杰出的文学家,父子三人皆列入“唐宋八大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首词前面还有一段序言,云“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其中的“子由”就是指他的弟弟苏澈。
苏轼比苏澈年长两岁,兄弟二人感情深厚。
公元1074年,苏轼由于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请求外调。尽管苏轼对新法有诸多不满,但宋神宗仍爱惜他的才华,令其到山东密州(诸城)任职,为密州知州。
一年之后,苏澈也来到山东,任职齐州(济南)。兄弟二人,同在一省,且相隔不远,如果是现在,中秋八天假期,兄弟相聚,自然甚是方便。但那时是北宋,咫尺天涯。
公元1076年中秋,苏轼饮酒大醉,想起了远在齐州的弟弟苏澈,又有感于仕途和怀念亡妻王弗(王弗于十年前去世,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也作于此时),可谓五味繁杂,于是挥笔写下了这首享誉千古的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许多评论家都以词作为中秋词之最,有“此词以出,(中秋)余词皆废”之说。
这首词好在哪里呢?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一句就把世人镇住了,此时的苏轼俨然屈原李白附体,衣衫飘飘,仙气袅袅。
后面所写更是仙气十足——乘风归去,琼楼玉宇。这些景都是虚构的。文学家虚构景,当然不是白白虚构,而是有目的有野心的。苏轼紧接着就来了句“高处不胜寒”,这五个字将天上之景带回人间,也隐含了仕途之艰难,绝妙之词啊!——人的悲欢离合,月的阴晴圆缺,不只是我苏轼的,也是全天下人的。
如果词到此收尾,也可,但未免落入小家子气。
苏轼毕竟是大宗师,在全词正沉溺于低沉哀婉之际,忽然翻转,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顿时让人精神振奋,给人以积极的乐观的人生观之感悟。词人感情也由自己升华到更为广大的时空。悲欢离合在所难免,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沉溺于这种“私情”,而是应该去积极的追求,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可能。或许只有伟大的人才能产生这种伟大的朴素的情感,才能将这种伟大的朴素情感升华到人生观价值观的高度。
此词被尊为中秋词第一,不无理由,也绝对担得起。
(三)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辛弃疾是南宋词坛的一代宗师,是继苏轼之后,豪放词派的有一代表人物,与苏轼并称“苏辛”,可谓宋词“双璧”。
辛弃疾生活在南宋时期,一生以抗金和北伐收复中原为己任,其词风沉郁雄浑开阔,有“沙场秋点兵”、“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等脍炙人口的名句传世,其怀古词,透露着英雄主义情节,彰显着爱国主义热忱,是南宋词坛最有价值的收获。但辛弃疾也可婉约深情,也可瑰丽想象,也可浪漫至极。
(辛弃疾)
大概是伟大的文学家从来都不拘泥于某一种文学形式,而是随心所欲,行云流水,字里行间,皆是深情,且有深意。
这首词前面也有序言,云“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大概是说中秋之夜,辛弃疾与朋友喝酒,喝到天明之际,朋友说前人诗词都是等待月亮,但没有送月亮的,辛弃疾听着话,就来了兴致,也就又了这首词——用《天问》,以“送月”。所以苏轼问“明月何时有”,辛弃疾问“可怜今夕月,向何处?”
两人都是问青天,一正一反,貌似顶牛,大抵辛弃疾是很不爽评论家尊《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为中秋词第一的,是故辛弃疾一生写了许多与中秋有关的词,而这一首正是与苏轼对着干。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等话语已经被苏轼写尽了,于是辛弃疾就反其道而行之,开始胡诌,或曰浪漫主义之旅——月亮去哪了呢?我这边看不见,那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了?这种道理现在的初中生甚至小学生都懂,因为月亮是绕着地球转的,但是那可是千年前的南宋,可神奇的是,“月亮绕着地球转”的奥妙竟然就这么着被辛弃疾胡诌出来了。王国维感叹道“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辛弃疾还在继续“神悟”,甚至“胡言乱语”,于是嫦娥,玉兔和金蟾诸一墨粉登场。
辛弃疾构造此等神奇景象究竟为何呢?解读辛弃疾要时刻牢记辛弃疾心里永远有一个“大宋王朝”,永远念念不忘“收复中原”。他在词中费心构造此种景象的目的也是想借机讽喻片那一隅的南宋王朝——辛弃疾以皎洁的圆月象征大宋江山,而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强烈地透露出辛弃疾对误国误民的奸邪势力的憎恶之情,表达了他对南宋朝廷命运和前途的深深忧虑,寓意深刻。
尤其是最后一句“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更是直接警告:你想相安无事,怎么可能?最终南宋灭于蒙古铁骑,被辛弃疾不幸言中,令人悲叹。辛弃疾整首词,让读者置身于神话传说之中,色彩瑰丽,格调奇异,可谓稼轩词中异类,在中秋词中也是匠心独运,独树一帜。
(四)文无第一:中秋词,谁为最?
王国维论词以“境界”说,所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柳永词以“情景交融”著称,其写景宏大,虽然有细节处的“兰舟催发”,但也有广阔的“暮霭沉沉楚天阔”,近景与远景巧妙的融合在一起,最终也有了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也是大师手笔,他并没有将儿女私情仅仅局限于自身,而是更进一步推广——自古多情伤离别,词的高度又得到了升华。所以无论如何评价这首词,都不为过。
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享誉千古,其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是无论男女老少都耳熟能详,词中激昂的人生观也激励了后世无事的读书人,也已经融入到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中,像这样的词作,是可遇不可求的,艺术上已经臻于完美。
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乃是神奇之作,剑走偏锋,而且想象奇特,一语道破天机,让人匪夷所思。如果说以武侠小说比之,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可比《神雕侠侣》,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可比《天龙八部》,而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堪比《陆小凤传奇》,谁高谁低,孰轻孰重,就好比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般,很难盖棺定论。
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情怀,有一份执念,有一份追求,也有一份感悟,同样也有一个“偶像或丰碑”。我自读书以来,自以苏轼为“精神导师”,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无论得意还是失意,都笑看风云,以此自励;辛弃疾的词作可承载更深厚的时代精神,为爱国主义情愫之培养的沃土,我也时常读之。
但我生于农民之家,深感生活之艰辛,又常年在外奔波,难免有孤独之感;在性格上,又偏于内向,不善交际;感情上,往往多愁善感,是故最喜婉约词,又最爱柳永。
所以窃以为中秋词以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为最——那种淡淡的锥心之痛,浅浅的疏离之感,无法言说的孤独之情,凄美的内心叹息,让我神往。
【作者简介】张东晓,曾用名张冬晓,生于1983年12月,河南平舆县人,现定于北京,作品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