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间在寓所顶层。他或许结过婚,有过孩子,或许以前还在别的城市住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有过童年,不过那年头小孩子们打扮酷似大人,这在祖母的照相簿里可以看到。他的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条地毯、一张床和一只柜子。小桌上摆一个闹钟,边上堆着一些旧报纸和一本照相薄,墙上挂一面镜子和一幅画。
老人每天早上出去散一回步,下午散一回步,同邻人聊上三言两语,晚上就在桌前坐着。
天天都是如此,从无一点儿变化,星期天也不例外。每次坐在桌前,他就旁听闹钟发出滴答的声音,没完没了。
有一天,这天有点特别:出了太阳;天气不冷不热,鸟儿卿卿喳喳地叫,人人和蔼可亲,孩子们玩耍游戏。特别的乃是,老人忽然由衷地喜欢这一切了。
他脸上起了笑容。
“现在全都要变了,”他想。他解开衬衣第一粒钮扣,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加快了脚步。他步履轻捷,心情畅快。走到自己那条街上,向孩子们点头示意,到了门口,拾级而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然而房间里一切还是老样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他一坐下来,便又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满腔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因为什么都没有变啊。
老人勃然发怒了。
他看见镜子里自己涨红了脸,眼睛壁成一条缝。他痉挛着双手握成拳头,举起来,猛击桌面,先是一下,接着又是一下,继而大擂,嘴里一边不停地喊叫:
“非变不可,非变不可!”
闹钟声听不见了。渐渐地,他的双手开始发痛,嗓音嘶哑了,于是又听到了滴答声,什么都没变。
“永远是这张桌子,”老人说,“这两把椅子,这张床,这幅画。对这桌子我叫它桌子,对这画我叫它画,这床就叫床,这椅子人称椅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法国人管床叫‘立’,管桌子叫 ‘橱婆儿’,管画叫‘梗不落’,管椅子叫‘谢死’,他们彼此都明白。同样,中国人讲话彼此也明白。
“为什么床不叫画呢?”老人想着,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大笑起来,直笑到邻人敲墙喊“静一点”方才作罢。
“这就变,”他说道。从今往后他把床叫作“画”、“我累了,我要上画睡觉,”他说。早上的时候,他常常在画上躺好久,寻思着椅子该怎么个叫法。他称椅子为“闹钟”。
于是,他起身穿上衣服,坐到闹钟上,胳膊支着桌子。可是桌子现在不叫桌子了,它现在叫地毯。那么,清晨他下了画,穿上衣服,坐到地毯旁边的闹钟上,思忖什么东西该怎么命名。
床他叫画,桌子他叫地毯,椅子他叫闹钟,报纸他叫床,镜子他叫椅子,闹钟他叫照相机,柜子他叫报纸,地毯他叫柜子,画他叫桌子,照相簿他叫镜子。
于是乎:早晨老人在画上躺了好久,9点整,照相簿响了,他起身站到柜子上,免得脚受冻,然后从报纸里取出衣服穿上,对着墙上的椅子照一照,再坐到地毯旁的闹钟上,随手翻阅镜子,直至找到母亲的桌子。
他觉得这样十分有趣,翻来覆去练了整整一天,把这些新词背得滚瓜烂熟,记在心里。如今呀,什么都改名换姓了:他现在不再是男人了,而是脚,脚成了早晨,早晨则是男人。
这下诸位可以自己来续写这个故事了,还可以照老人的法子变换其它词儿,响叫作放,冻叫作看,躺叫作响,起叫作冻,站叫作翻。
有道是:男人的时候,老脚在画上响了好久,9点整照相簿放了,脚冻,翻在桌子上,免得早晨看了。
老人买了蓝色的练习簿,密密麻麻写上新词儿。为此忙得不亦乐乎,人们很少在街上见到他了。
然后,他致力于学习一切事物的新名称,渐渐地倒把本来的给忘了。现在他掌握了一间语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语言。
时而,他做梦都用这种新语言。他还把学生时代的歌曲译成他这种语言,低低地自吟自唱。
可是过不多久,他连翻译都感到力不从心,他已忘了旧的语言,不得不在蓝本子里检寻正确的词儿。他怕与人交谈。人家是怎么叫那些东西的,他得想上老半天。
他的画,人家叫床。他的地毯,人家叫桌子。他的闹钟,人家叫椅子。他的床,人家叫报纸。他的椅子,人家叫镜子。他的照相簿,人家叫闹钟。他的报纸,人家叫柜子。他的柜子,人家叫地毯。他的桌子,人家叫画。他的镜子,人家叫照相簿。
事情发展到了这步田地,人家一开口,他就会忍俊不禁。
当他听人说:“您明天也去踢足球吗?”或者说:“雨已下了两个月了。”或者:“我有个叔叔在美国。”他就憋不住要笑。
他笑,因为他感到莫名其妙。可是,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它悲哀地开始,悲哀地结束。
穿灰大衣的老人再也不能理解旁人了,这还不算太槽。枯糕的是,旁人不再理解他了。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了,他沉默,只是自言自语,连招呼也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