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月,笔名指尖沙,安徽颍上县人,作品入选《中国80后诗典》、《中国诗歌2017实力选本》、《中国青年诗人精选》等多个诗文合集,作品散见《诗歌月刊》、《齐鲁诗刊》、《安徽文学》、《长江文学》等文学刊物,诗集《指尖沙诗文集》,现任逍遥文艺沙龙副会长、阜阳市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逍遥文艺》主编。
亲 人
上辈子越来越少的亲人,将我送出乡村
在我依然活着的时候,一次次变故
我的爷爷去了,我的奶奶去了,
我的母亲去了,我的小叔去了
就在昨日,我的小婶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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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年轻的亲人,一旦离开
就会加剧我对自己的看法
我看自己越来越老,村庄越来越年轻
小婶在年轻的村庄里躺下
给我的年轻定义为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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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院落曾是我初中三年学习的地方
夜深人静,总会有小叔、小婶亲切的呼喊
我吹灭煤油灯,告诉他们我已经睡了
他们又一次次点灯,煤油灯、马灯、电灯
照亮了院子,也引着我走路
当我点燃一星油灯的时候,他们睡着了
还是在那座院子里,并排而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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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脚前油灯拨成的火焰送给他们
将张家大院原有的风水送给他们
将三十年提炼的修辞送给他们
我和我健在的父亲,站回到院落里
在一颗担惊受怕的枣子树下,完成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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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的速度
又接近冬季,梅的盛开
我在阳台上,找一个枯萎的花盆
种植一枝嫁接的、根茎粗壮的梅花树苗
这样当年就可能长出花儿
我给土质的轻松肥沃
我给田泥风化的腐叶土
我给苗儿不干不浇、浇则要透的水分
我不想过多施肥,不想任何一次的修剪
给它任何一次肆意茂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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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对一朵梅花恨之入骨
它曾漫无目的地长进我的单人间
惊扰了我已纷纷坼裂的暗昧
我对任何的傲慢,都会有鄙意
但它的盛开,让我有一种危险的欢喜
不管它的盆、不管它的根
不管它的泥土和水分
不管它最终会长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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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我一样有着憎恨
这种憎恨是一种极限的美
我可以选择抛弃,选择折枝
选择大于我生长的速度
我愿意用它来耗费我的精力和欲望
一朵朵挨着我枯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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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淮河
想我年轻的淮河,和我淮河上的朋友
我高呼北去的人,看其背影下的趔趄
想我划过船的清风,在淮河上荡出的欢喜
我拨弄三圈河水,看涟漪开出的涌动
想我偷过的月光,在坝子上低过手掌
我可劲地摇过火种,对你保持盛开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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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的乡愁,是鸟儿扑棱棱压低的枝头
我原谅的黄昏,是你从未出现的田埂
一月,我抱紧劈过的柴火
二月,将其填进泥搭的灶台
三月,就烧制出春天的苍茫
想我爱过的冬季,遗憾里沉睡的少年
我活生生地成为自己,不再喊一座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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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丢过故乡,流淌于我血液的河水
与生活对峙多年,需博取你来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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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帖
四方,立体,木头棒,红色头
原始的火柴盒久未见到,今得之一盒
擦皮取火,我与燃烧的速度同时打开
四十秒,于灰烬处,取我内心的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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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剩余火柴杆,笔直地躺在那里
它们用怀疑抵抗残留,对我毫不理会
我一根根擦火,点燃香烟、点燃火盆
点燃父亲的灶台,点燃屋内的干柴
这些烈火,来自于一盒小小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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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了一下,火柴接近四十根
每一根似我的一年,光亮的年华
有我说不清的陈芝麻烂谷子
有我说不清的雪地里的撒野
有我数不完的火柴皮拍翻的疼痛
有我看不清的渐去的亲人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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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空空盒子,我珍藏起来
它应该有足够的位置装满无限的扩散
我跑到年前的灶间,轻添雪后的铁锅
像饿极了的少年,不顾羊群的奔跑
在一场大病初愈后,我独自躺进火柴盒里
等待父亲取出,擦亮他无灯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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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补的光亮
从西马庄到石家庄,从颍州到庐州
以一个庄到另一庄的距离丈量过悲悯
以一个州到另一州的时间解构过荒凉
我越来越忽视一些村庄的存在
越来越增加对一些历史的理解
一些必要消失和不必要挽留的情节
一些在清风里吹过的漂泊影子
一些被赶出家门找不到庙宇的人们
一些居住在废墟上吃着口香糖的乞丐
我总会混迹于这些剧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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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会提及一些人和事
越来越会想起我的一些疾病
越来越觉得西马庄比石家庄大
越来越体会到亲人们的渐远
越来越感受到庐州比颍州小
越来越体会到腹部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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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居所越来越小,无法盛满
这些年暗补的光亮,一些填了坑洼的废墟
一些逃离了,去修补切断的距离
我需要割舍一些怀念和甜蜜
我需要用最短的时间斩断腰际的劣根
一些剧情需要优质的演绎
一些光亮需要照进落幕后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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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物生
我要肢解万物的美
擅自寂寞,在长坡的高处溶解
欢喜着误入自造的危险
比如天色和浮云的对撞
比如泥土和河水的彼此孤立
比如多年以后的各归其位
我要听懂鸟鸣的原由,在起点退回
用土生土长的时间简化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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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坚信各种存在的方式
在覆盖的一支物种中裂变和重生
从南坡上长到亲人中来
跟着一块铁复述,用尽苍穹
没有一把刀可以把光亮砍死
没有一种鸟类在天亮之前就迷茫
没有一个族群能阻止浩荡的凸凹
与淮水争流,看阳光倾泻而下
只生一波,便耗尽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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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耕牛的不羁,换过妥协的镰刀
将大野无垠的庄稼顺势割了个精光
从空白中归位,削去细碎的茬子
凭着积蓄的金黄,生命一天天填满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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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将亮铮铮的月光分拣出来
这是对我命运庞大的奖赏
向死、向生,可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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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照
穿过麦田,三道弯便折回飞翔的部分
黄昏在飞,我看见鸭鹅被赶进圈栏
目睹疏落的星子悬挂在夜
一眨眼,西马庄园便解脱了衰老
在南照,整个平原都在加速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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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将荒废的院落打上了死结
把丢失的部分认同于淮水
逃进古巷口,逃进一场宿缘里
我毫不犹豫地退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拒绝出生,拒绝将她的身体耗尽
生活无数个浪费,我拆解心生的全部
恐怕万物无声,羊群一旦离去,便迷途不归
河床空空,摸了一袋子的田螺被打翻在水
母亲的疼痛顺着枯叶败去
我在天空的呼喊,来不及草长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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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之后,和整个小镇昏昏欲睡
先于父亲,与村庄无数的逝者躺在一起
喜欢父亲的轻轻一盖
隐藏起我身体膨胀部分的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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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雪
一些雪落下,一些雪飞去,一些雪卷着风扰乱人间
一些人走远,一些人饮尽大雪纷纷的夜色
一些清晨浪费,一些步履艰难,一些要找寻的事件
在一些日子里,摩拳擦掌,像似换回了二十年
将自己丢在雪地里,那些脚印的深远
是一些善意的提醒,在石头上的冬令里
进补一些客居他乡的蔬菜和水果,重建与你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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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雪后可以捕捞的鲢鱼,一些等待出水的混子
我再进补些吧,这样我可以好好活蹦一些年头
一些雪很快融化,一些水很快泛滥,我好好看着
涓涓细流的一些水,淌进如此多娇的河山
再想一些水,还是那些雪融的物质,灌溉着万物
再想一些土,还是那些水补的尘寰,晕眩着虚空
再想一个人,还是那些事儿,那些泥沙俱下的日子
等你播下一场雨,打湿我一些年来辛苦晾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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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雨是那些雪,一些春色是你在雪地里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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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柿子绿了,每天从我头上掠过
我总习惯伸手一摸,那些枝丫摇晃
母亲也会摇晃地走过来,给我一巴掌
我从没有在柿子树下,向巴掌低过头
确切地说,柿子树也从未低过头
柿子又大又红,而我常摸的那个
小小地坚硬,紧挨着我曾经的倔强
母亲把所有的柿子捂熟,等着我回家
巴掌再没落下,我开始向家的方向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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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把几个柿子放到过年,柿子躺在那里
她就心安,就有所盼,就符合院子的错落
只有我回来的时候,柿子才是最红的
我走了之后,谁能分得清绿和红
并准确地捂住母亲额头上的微凉
我一次次发誓将母亲带出乡村
她眼中的祖国,是多么壮丽无边
大海,在远方丰满无骨
母亲,在近处骨瘦如柴
同一棵柿子树躺在一起,就是整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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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都没有能力抱起母亲
当我抱起她的时候,她在镜框里
镜中的世界很大,祖国的江山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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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边
大年三十,我走进父亲的右边
紧贴着废墟的斜坡,置换角色
门庭已经冷落,父亲也要贴满春联
他使尽指头上的力气,从右到左
这移动的过程,令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多年未尽的偶然,将孤独还于孤独
他已不能独自贴起春联,纸的轻薄
消耗了父亲曾托起我十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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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明看到父亲颤抖的左手
这是我多年缺席的左边,如同月光
缺席的播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