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一生,受祖父影响最大。对亲生父亲,则有点看不起。
他的祖父查文清,光绪年进士,1891年著名的“丹阳教案”发生时,就是丹阳知县。当时,清廷为了给外国教士交差,意欲抓拿焚烧教堂的首事两人,偷偷放走嫌犯的就是查文清。他因此被革职,回乡闲居读书。他是金庸真正的“启蒙老师”,更是精神上的向导。1980年代,他至台见到表哥蒋复璁,谈及祖父事迹,还差点落泪。
金庸说,他祖父对他有两大影响:一是让他知道要爱国,并且正直行事;二是任何时刻,要记得多读书。也就是说,家国情怀与热爱阅读这两方面,他像极了其“大父”。那种异常时刻的魄力与担当,那股文人书生气质,金庸得其遗传。他说,“我读中学被开除,读大学也被开除,不太听话的”,倒是沾沾自喜之状。
但他的商业头脑,以及身上那种市侩气、凡事精打细算的脾性,只怕又是得乃父真传的。其父查枢卿,富家子弟,性情懦弱,虽做钱庄等大买卖,也算生意场上行家里手,但是毫无男子气概,以至于连讨债,都要带上年幼的儿子壮胆。
金庸13岁,就离家漂泊了,与父亲相处不多,感情似也不深不亲。某次访谈中,金庸甚至直接说,10来岁时,就鄙薄“父亲没用”,自勉不要如此窝囊。日后的金庸,在报界素以雷厉风行的“虎老板”著称,想也与此一段少年心事有关吧。
金庸年轻时,是作为记者,被派到香江上班的,压根不晓得将与大陆数十年暌隔。查枢卿则留在了故乡,1951以地主身份死于非命。据说,1981年7月18日上午,金庸面见广安先生时,先生还谈到了此事,并表示抱歉。金庸只是点头,“人入黄泉不能复生,算了吧!”
金庸上学时,成绩不算好,而且都是被开除。他对功课并不上心,围棋的爱好则是自幼而来的。
1940年7月,他念嘉兴中学,因得罪训导主任被劝退,是背着一袋书、几件行李,以及两盒围棋,毫不犹豫离开的。而且,他的中学时代,有两大科目成绩之好,兴许是出乎一般读者意料的。他中学的学籍与成绩单,历经战火,很幸运地被保存下来。
这份成绩单,很清楚记录他的两大“特长”:一个是体育,毕业成绩82分,位居前列,排球尤其擅长——可惜这些爱好他没有坚持下来,而是倾注到纸上,化到武侠小说上去了。其二,他的英文特别好,4个学期分别考了85分、91分、91分、90分。他在意英文,是立志要做外交官。至于武侠小说,跟咱无奈落草,瞎混自媒体一样,“谋生而已”。
走仕途、搞外交,依他家世,倘非世事难测,本也绝非痴心妄想。他高知家庭出身,又是富二代,留洋是顺理成章的。他有一个表叔,就是民国军事学大咖蒋百里;台北故宫博物院前院长蒋复璁,是他表哥;建筑大师陈从周是他亲戚,比他还低一辈;琼瑶阿姨是他外甥女;而“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亲弟弟王哲安,则做过他的小学老师。反正,他的亲友圈,非富即贵,不是文化名人,就是政坛要员,俨然窜起了中国近代史半边天。
金庸的母亲徐禄,娘家乃海宁硖石镇徐家,是徐志摩父亲的堂妹,尽管她只比徐志摩这堂侄子大一岁。1932年春,徐大诗人飞机失事归葬海宁时,代表查家前往吊唁的,就有年幼的金庸。只是,他说“因年纪相差太远,我只跟他儿子做朋友”,他与徐志摩后人一直有联络。
而据他自己说,《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如此风流儒雅,其原型实是徐志摩。网传云中鹤什么的,他始终都否认,认定为无稽之谈,是乱加比附。尽管,当初徐志摩抛妻弃子,查家确实是有不满的,连送去的挽联都是讽刺:“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取杜牧、张建封与歌伎关盼盼的典故,曲为表达。
多年后,徐志摩之孙徐善曾回乡祭祖,回复媒体提问,则很明确说过,“金庸其实非常崇拜我的祖父”。
后来,金庸考上大学,还是被迫肄业。他的求学之路,始终都非常坎坷艰难。原因当然不是缺钱,实话说就是自己“作”没的。
大学肄业时,他才22岁。也和时下年轻人一个样,非常迷茫过,而且这种毫无目的、消极避世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年,当起了“啃老族”。那两年,他是在湖南湘西山中,远离尘嚣蛰伏度过的,名义是帮人看护农场。那段山居时光,给了他极其美好的回忆。后来看范伟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感觉那情状就特别像。
中国各大省份中,他最有好感最怀念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故乡浙江,而是湖南。他很诚恳说过,“我的小说中,最好的女人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人也是湖南人”。这话确实没有一点水分。他的武侠小说,对湖南及湖南人,真是格外厚爱的:《射雕英雄传》里瑛姑与一灯大师,那美好的隐居之所就是湘西;说的犹如璇霄丹台的铁掌山,地址也放在洞庭湖;而《连城诀》里憨厚君子狄云等,也是湘西人……
他的武侠小说,几乎部部称颂湖南,可谓无所不至。但是,对于故乡浙江以及海宁,除了最早期的《书剑恩仇录》,他委实都很少着墨。直到晚年的封笔之作《鹿鼎记》,似乎人到老年,真的会有所反顾与眷念了,故乡浙江才隐隐绰绰重新浮出水面。
这也不难怪,他名为浙江人,可一生都没呆多久。他自13岁离家后,除了1946年7月曾回去住过一晚,终生都未再踏足故乡海宁旧居一步。即便曾在杭州浙大当过院长许多年,即便那里还住着同父异母弟弟查良楠,也至死拒绝见面。他对故乡及亲属,感情似乎都很淡漠。
据其异母弟查良楠自述,“母亲临走前有遗言,希望我能见二哥一面”。即便如此,金庸也不回家。这也好理解,1937年日寇入侵,金庸母亲徐禄就在逃难途中过世了。13岁之后,金庸心中,只怕早已无家可归。在家乡务农的查良楠,不断写信,也如石沉大海。“金庸为啥不回来看看?”,查良楠自言自语,“二哥可能嫌我们没保护好爸爸,所以不愿意见我们。”
1946年7月,已在外漂泊多年的金庸,似为取东西,终于回家一趟。查良楠永远记得,金庸对继母说的最后一句话:“杭州离家很近,我会常回来的,您要照顾好这个家,我还要回来跟您一块吃糖炒年糕呢!”
在我们的意识中,金庸始终都是以“爱国人士”形象,为我们所知的。可实际上,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金庸在我们这看来,就是“汉奸”,是“无良资本家”,有个很不堪的绰号叫“豺狼镛”。
1960至1970年代,他名下的《明报》,政治态度是很暧昧的。甚至,用时下话讲,还时不时给外人“递刀”,各种冷嘲热讽始终不断。就这样,到了1967年,部分人士实在容忍不下了,甚至将他列入暗杀名单,想直接来个肉体解决。若非命大,他也差点就死于非命。
事情的直接触因,是彼时的一起工人暴动。我方是为境外工人同胞撑腰的,但金庸所主持的《明报》,公然站在对立面,并且他亲自操刀写出社论《烧不灭正义的声音》,加以痛斥,影响极大极恶。很快,他被列入处理名单,而且位居第2名,可见蒙恨之深,误解之大。
万幸的是,他得到通风报信,仓皇出逃新加坡,并在那里写下《笑傲江湖》。所以,《笑傲江湖》有那么多影射,良有以也。比如,1969年4月25日,《笑傲江湖》连载至708段,写江湖上血雨腥风的“比武夺帅”,明显“寄慨遥深”,而所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语,也是明显醉翁之意有所指。
也所以,他日后态度转变,左右逢源,于各界对立面,都可以是座上宾,也受到很多嘲弄。不过,他是很自负的,说自己熟读历史,尤其是《资治通鉴》,自1944年后曾反复研读,自称“了解到了中国奥秘,差不多整个中国都是按照这个规律来的”,是是非非从不辩解。
也因此,一直有人嘲讽他“投机”、“看风向”,连知友、董桥,都曾言辞凌厉地批评过他。李敖甚至公开骂他“虚伪”。
作为报界大亨的金庸,对待员工其实不算好。这有点像周星驰,外面声誉如日中天,可但凡与他合作过的,大多啧有烦言。有人背后非议他是“笑面虎”。
金庸的主要问题,黄霑说是“太抠门”。据说,他主政《明报》时期,给员工发的薪水都极低,自己挣得盆满钵满,周边人却难得雨露均沾,未免抱怨连连。亦舒调侃,查老板“唯一的优点”,是对人和颜悦色,至少表面上能把同仁当朋友看,加上《明报》影响力大,所以也多能善始善终。
比如,《明报》港闻版老编辑黄陵,为之奉献半生,待1980年退休,指望能安享晚年,可得到的退休金却只区区数万元,几乎不够半年开销,气的他扬言要把这钱全部拿去登报,“讨伐金庸”。1965年,《明报》的漫画家王司马,为报社尽职数十年名满香江,可稿费就是10多年不涨一毛,月薪不过300元,连倪匡都要为之抱不平。
但是,金庸也不是真的不近人情。他爱钱如命,但也有感人肺腑的时候。譬如,当王司马因病去世时,他泪洒当场,并主动承包所有安葬费,且亲自扶灵,犹如至亲。对待朋友,他也多有急公好义举动。倪匡说,自己有啥困难,只要开口,金庸都会帮忙;急需钱用,也可找查老板预支稿费,且均非小数目,常常一支就是10多万。
据他说,金庸从未有过犹豫,只是一般会规劝他,“钱不要乱用啊!”倪匡为之感念一生。
金庸这辈子,功成名就,富甲一方,羡煞旁人。他若有缺憾,当然是感情生活,特别是于家庭,留下太多隐痛。
他此生有过3段婚姻,可都难得美满。第一位妻子杜治芬,1947年相识于杭州,分隔两地,很快离婚,杜独自回到杭州。金庸同事说,离婚原因在杜是杭州人,不懂粤语,金庸彼时又穷,所以离开。金庸某次访谈,则说太太背叛了他。露水姻缘,空逝岁月,两人没有子女。
第二任妻子朱玫,记者出身,聪慧能干,相濡以沫多年,本是共同创业夫妻。她协助夫君,创办、打理《明报》等事务,任劳任怨。可当事业如日中天时,造化弄人,两人却离婚了。据说,这场陡然变故,导源于“10元小费事件”:
《明报》馆附近,有一餐厅,金庸常往吃饭喝咖啡。某次,饭毕,一年轻貌美女服务员突然上前,询问他是否是金庸。金庸对她印象甚好,出门结账时大方给了10元小费,放置柜台。不料,那位女服务员跑出拦住了他,说文人写稿为生,挣钱太辛苦,那10元小费断然不能要云云。
金庸听罢,触动很大,想不到这位小姐姐年纪轻轻,却能说出如此深情厚意的话来,于是渐渐有了来往。一来二去,两人由熟稔渐生情愫,并最终在跑马地“共筑爱巢”。朱玫也是烈女子,据说听闻后立马提出离婚,但提出两个条件:
1,付一笔款项作为生活补偿;2,“小三”得去扎输卵管,才能与之结婚——朱担心这“后妈”有亲生孩子后,会亏待她的子女。金庸答应,于是正式离婚。但是朱玫后来,似投资不当,导致晚景凄凉。她此后一直独居,最后穷困潦倒病死于养老院,没有一个亲人在旁。
据一篇报道说,1995年前后,曾有人看见朱玫在港岛铜锣湾街头,吆喝变卖手袋,“形同乞讨”,舆论一片哗然。金庸内心如何感想,无人知晓。大家只知道的是,他最真爱的大儿子,因失恋刺激,更兼父母婚变,走上了自绝之路。
所以说,晚年金庸,天下共尊,指点江山,俨然大师,风光可谓无两。可在很多人眼里,这些世俗的繁华与热闹,终究都只是表面文章,金大侠的内心,当是凄然无比的。记得前些年,有一个女记者采访他,提出疑问,“您如今有80岁了,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
他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都已是哽咽,“最遗憾的,就是我儿子在美国自杀了,这是最遗憾的事情。他为了爱情,自己上吊死了”。那位记者说,此时的金庸,“眼里依稀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