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沈三白老师,作为中国“垮掉的一代”的先驱,一生似乎只做对了一件事情,就是喜欢“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写着许多事都是关于你”,感触兴怀,发为文字,竟成名著。
这位每投资必失败的生意人,一篇文章也发不出去的自由撰稿人,是位失败主义者。按照现在的眼光看,沈老师真的是一个懦弱、不上进、无能力、没责任心,自命不凡又内心敏感到草木皆兵的“废柴”呀!结盟娼妓,滥伍小人,挥金如土,顶好一张牌打到稀巴烂。
他本是苏州衣冠之家子弟,有优渥的出身、有贤惠的妻子、有广阔的人脉,有足够的才智,仕途可能会不如意,但顺遂过此一生并不难。结果,竟也弄到被逐出家门,沦落到得拔钗沽酒、借债度日的境地,最后家破人亡,贫乏立锥,不仅让妻子跟着颠沛流离有病没钱治死掉,自己也在62岁那年稀里糊涂地倒在街头。沈老师说是“作死”都不过分。
人到中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生,是多么的离谱。那时的他,一身尘土在,鬓也星星也,茕茕孑立于庭院,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心情大概是很丧很丧的吧。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事的更迭,一切美好早就归于破灭,壮怀隐迹沉沦,女神流落星散,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此后,他不断地忏悔,也不断地在忏情。
他时常会想起,走过的路,交往过的朋友,吃过的可口饭菜,渐行渐远渐无影的亲人,特别是那位曾经最懂如何温暖他身心的爱妻陈芸女士。如烟往事,浸湮旧梦,犹如残柳抚岸,好似暮云牵情,隐约浮现在眼前,又不断纠缠他的记忆。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他遥遥想着往昔,聊以慰藉凄凉,似乎淹死在了记忆的大海里,化为一具行尸走肉。
终于有一天,或许他也预感到自身时日无多了吧,终于拿起了白纸与毛笔,将这些缠绕绵长的陈事郁志记录了下来,是为《浮生六记》。那年的沈老师,46岁。
《浮生六记》一书,不过4篇8.6万,知名度却直逼《红楼梦》,文笔更犹胜于张岱。都是一场情痴命苦,风流云散,但《浮生六记》里沈复、陈芸夫妇的情事,无疑更让人动容沉醉。有人说,这是“中国最好的爱情笔记”。
我们的先人,可以在闺房内大搞房中术,但向来是羞于公开谈男女感情的。“中国好男人”陈寅恪先生,当初写《柳如是别传》时就感慨,“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之间关系,而于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认为国人关于夫妇爱情的记录,几近空白。
当代日本汉学界大佬小川环树,研究宋诗一生,最后甚至说,“我惊讶地发现,宋以来中国人似乎没有爱情”。是的,中国士大夫,可以出入狭邪,可以拥抱艳冶,听艳曲,泡窑子,就是吝于送老妻一句赞美。
《浮生六记》则不然,一反流俗,简直“佞妻”。在这本小册子中,三白与芸娘,才子佳人,山水风月,红牙氍毹,檀板清歌,一任他人情翻覆,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逍遥度时光,羡煞所有后世男女。更为重要的是,沈老师用玄情绝照的妙曼文笔,借奇趣横生的闺房之事,写出了一位最好的“中国妻子”陈芸。
他笔下的陈芸女士,娟娟静美,跌荡风流,是如此美丽,如此多情,如此体贴,如此有才情,能度曲,能画画,能拈韵吟诗,能厨出羹汤,能床笫迎合,能上孝下慈,仿佛清代中国最有趣味最有才气最有见地的女子,就藏在他家里,卧在他怀中。
晚年沈老师的这些现身说法,如果是可信的,那他此生再潦倒,都不算白活。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有此知己良人,夫复何求?
《浮生六记》的这对夫妻,简直就是活的最理想主义的一对夫妻。阊门烟月无新旧,夜夜春情散不收,情笃到招至天妒,甜蜜到虐人无形。
《浮生六记》最让人感动的,与其说是文采,不如说是陈芸女士的温情可人。她几乎是历代中国男人都痴想的“完美妻子”形象:沈老师晚归,她会大冷天熬暖粥等他回来;沈老师要出外求学,她背后落泪,人前却会强颜鼓励为他打点行装;沈老师穷酸文人一枚,只喜舞文弄墨,她会跟着夫君同步,努力学作诗,然后一快日晨月夕谈李论杜,更不会无趣地抱怨丈夫不挣钱。
沈公子见异思迁,公然找了小三,她毫不为异也不责怪,而且“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跟人家情同姐妹;甚至,正如沈老师所沾沾自喜的,陈女士似乎枕席功夫也颇为了得,屡屡“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三千年来,中国男人的笔下,还从未有过一个女子,如此既在尘世又如此完美无瑕。
也正因如此,沈老师笔下的老婆陈芸,一度成了中国文人“意淫”频率最高的女子。福建林语堂老师都乘桴浮于海了,晚年还念叨着“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家中老妻很不满。
老作家孙犁,公认的“君子人也”,号称“中国文坛最木讷的老头儿”,竟也将书房定名为“芸斋”,不忘时时祭奠这位纸上女神。
但是,事情不止于此。还有一个很蹊跷的问题在于:沈老师临死前几年写下的这些,都是实录吗?他们夫妇的感情,难道真的始终如此恩爱吗?
我想,读者如果熟读《浮生六记》,在种种蛛丝马迹中,肯定会找到许多完全不一样的“真相”。就我个人感想而言,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陈芸女士的“性取向”问题。也就是说,根据沈老师所记录的这些,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实际存在这么一个昭然若揭的“秘密”:陈芸是个双性恋。
说陈芸有双性恋倾向,很辣眼睛吧,很毁三观吧,但很多线索确实如此指向。在沈复陈芸夫妇的故事中,这是一个很开裂的侧面,可唯有如此设想,才能解开《浮生六记》里的许多疑团。今天我姑妄言之,朋友们不妨边骂边看看。
疑心陈芸是同性恋,这猜测不是我这妄人敢“为之先声”的,实际上自民国以来,就一直有人这么讲。周作人写于1940年代的某篇随笔中,就有这么表明过,只是几句略过,没展开细论而已。施蛰存晚年在访谈中也有过暗示。
实际上,猜测陈芸的双性恋,也绝非是一种“抹黑”或亵渎。晚明以来至于清末,同性情爱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甚至被视为风流的一种。这一点,看李渔等人的文集即可明了。
甚至可以说,在沈陈的夫妻生活中,陈芸女士的双性恋倾向,一直是一道沈老师欲说还休的阴影。
我们看《浮生六记》,很明显可以看出,在沈陈夫妻朋友圈中,陈芸与她的那些女性朋友,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那种亲密言行,分寸早超过“闺蜜”层面,藏着很深的暧昧。尤其是后来,与书中另一女主角憨园的交往,更是难以用常情常理去解释。
在书中,陈芸明显敬重夫君而亲昵女伴。比如,她与夏氏“情逾骨肉”,当陈芸被婆家赶出时,曾借住夏氏家两年,动辄“同榻”云云,文中有很多默示。如果说,这还仅是女性之间很容易比较亲密表示的话,那么陈芸与憨园的关系,则确实是难以说清的。
我们知道,沈复起初是并没纳妾的想法的,因为他们那时,早有一儿一女,按照传统惯习并无必要,这事反倒是陈芸极其主动去促成,并异常热情地坚持让憨园住进来;而每次憨园过来,陈芸都会拉着憨园躲在屋内不出来,“入室良久,始挽手出”,带着羞涩之色(“见余有羞涩”)……通篇都是这种极暧昧的记录,与一般女人在恋爱中的表现,并无二致。
陈芸对憨园的态度,是好到不太正常的。自从有憨园后,“自此陈芸无日不谈憨园”;憨园被人夺走,理论上身为“情敌”的陈芸,竟然焦虑到血疾突发,“随之刀圭无效”,在思念与焦炙中死去。
被公婆赶出家门,陈芸不着急;家里快要断炊了,陈芸不着急;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陈芸不着急;可能要流落街头,陈芸不着急;两个小孩要衣食不继,陈芸不着急;而“小三”终于走了,她竟然被伤到为之死亡(“竟以之死”),这难道可以合理解释吗?陈芸对沈复,都没这么深厚的感情,是敬大于爱的。如此,沈老师当面与其他女人互通款曲她从不吃醋;在她无奈放弃治疗后,沈老师公然与勾栏女子纠缠不清她也不会生气,这些矛盾点也才能说得清楚。
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古往今来,倘要跟别的女子共享爱人,不吃醋已如圣母,怎么可能因为帮丈夫纳妾失败伤心至死的呢?这是反常识,也颠覆人性的。
关于这场“猜测”,更直接的表露,当是沈复、陈芸夫妻俩的一次对话。
话说,当初谋娶憨园时,沈老师曾开玩笑说,“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不想,陈芸的回答竟然直接是:“然”!我想,对明清小说戏曲稍有涉猎的朋友,大概都会知道,这里面提及的《怜香伴》暗示着什么:这部作品是当时社会流传最广泛的一部女同性恋作品,出自“大清第一老司机”李渔笔下,讲述的是曹、崔二女同性恋,为了更好的结合共嫁石介夫的故事。
显然,倘若陈芸与憨园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爱恋关系,这场特意添加的对话,实在是画蛇添足的,更令读者莫名其妙。从《浮生六记》文本看,陈芸对沈复的爱,当然是很真切的,但是她对憨园,显然投注了更深的情感和心力,不惜为之而死。浮生六记的浪漫,真是一桩“血色浪漫”。
所以,看《浮生六记》这本书,真的会让人反复琢磨,这到底这是一段神仙眷侣的爱情传奇呢,还是一个贤惠明事理的同性恋妻子,对丈夫无限包容的家长里短?钱钟书写杨绛写序,可以说很不喜欢《浮生六记》,我觉得睿智如钱公,是看出门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