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卜绣文天旋地转,往事像一个失禁的膀胱,无论她怎样克制,都又腥又烫地点点滴滴洒落出来。她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怎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面对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维千孔百疮,她要包扎一番,才能见人。
她对姜娅说:“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包括你。”
姜娅被卜绣文的脸色吓得不轻,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卜总,今天中午安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过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满。他说,他和您是战略伙伴关系。如果再次出现临时变更,甭管什么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将考虑和别人合作。”
这个该死的匡宗元!卜绣文恨得牙根酸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情况越是复杂,你就越是要有钱。钱有一种删繁就简化险为夷的能力。钱当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当一切搅在一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你有钱,就可以把用钱能解决的那一部分打发掉,剩下的眉目就会梳理得清晰一些。积多少年之经验,卜绣文知道,你的钱,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个处处需要金钱的社会里,你起倒霉,越应该抓住钱。
“好!我和匡宗元,吃饭!”卜绣文咬牙切齿地说。那神情不是要吃饭,是吃人。
魏晓日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化验报告一出来,他呆若木鸡。嗓子眼一阵阵地发痛发紧,一道辣流涌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这不是地道的感冒症状,而是一种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丧失落之后,魏晓日滋生出对卜绣文的蔑视和怨恨。这女人的情感生活这样复杂,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高。难怪那次在他家里,她投怀送抱,原来早有前科。魏晓日接下来很庆幸自己坐怀不乱的冷静,没有趟这湾混水。
藐视的心态一出现,思绪就比较集中了。从医学的角度考虑,那个女人的私德如何,他魏晓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没有闲心评判她。情感封闭之后,事情就相对比较好办了。现在,他和卜绣文只有一个链接点——就是“血玲珑”计划,是否继续实施?
在医生这一方面,一切准备就绪,单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开张。但对卜绣文来说,就是巨大的危机和再次抉择。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她愿意暴露这个秘密吗?
她和丈夫将怎样处置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无法判断。他只是血玲珑计划的一个操作者。他没有决定的权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这一意外变化接受之后,竟出现了一点兴奋。这兴奋来自——不管怎么说,整个计划向后延迟了,并有可能被颠覆。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在关切这个女人?这使他很生自己的气,又没有办法。当然,不论他怎样想法,钟百行才是关键。
钟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对于胚胎的基因检验报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丢到一旁,说:“这不影响大局。晓日,我要和这位母亲谈一谈。”
老将终于出马。魏晚回应声说:“好的。我和她约定时间。不知您什么时间适宜?”钟百行说:“越早越好吧。”
魏晓日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杀机。看来,老师的意见是倾向堕胎了。只有这一选择,才有越早越好的价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珑计划得以再次尝试实施。如果选择保留胎儿,就不存在早晚的问题了。谈话中,他本来以为先生的程序会是——首先告知这一爆炸性的检验结果,然后再和卜绣文探讨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儿的两种可能性。医生即使有很强的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当事人拿主意。当然,紧急抢救除外,但血玲珑不属抢救状态,这是没有疑义的。没想到钟百行举重若轻,完全绕开了这个关键性的化验结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绣文交待血玲珑计划的实施细节,包括它的法律障碍。当卜绣文亦步亦趋地接受了血玲珑的全盘方案之后,钟百行才轻描淡写地点到了最关键的“人”的概念。这就在心理上将卜绣文逼到了一个死角。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钟百行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倾向性,但他所有的机锋都是倾向,他的意见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一个老道的医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在伦理与生命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坚守既定方针。
重剑无锋啊。
匡宗元的近来的习惯,是在豪华的饭店,吃简单的饭菜。这是他从一位真正的大家子弟那里学来的,尽管刚做起来的时候,心中很是不平。觉得有点亏,得不偿失,生怕给人看不起。但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深得其乐了。你过得起这样的饭店,说明你的钱包鼓胀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莱。说明你的胃对豪宴已然厌倦。这两点一结合,你的身价不用标榜就出来了。
一个精致的雅间,桌子较通常的大餐台为小,但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略嫌辽阔。几碟小菜偏居一隅,显得重心倾斜。
卜绣文进得门来,不经心地用余光一瞥,把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的对面。
为了冲刷自己的晦气,卜绣文特地美容一番。发型是被称为“摄政”型的。前发蓬松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后,优雅地后撤,恰到好处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洁白的前额。每一根发丝,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设计的拱形位置上。这要靠大量的硬磨丝和发胜固定,当然还有在社交礼仪上一丝不苟的决心和对自我形象的捍卫。
医宗元说:“卜总,你不向我靠拢,我就向你靠拢了。”他说着,移动了原来的碗筷,坐到了卜绣文的旁边。
卜绣文涌起一阵强烈的反冒。她不知道这是腹中的胎儿作怪,还是面前的这张毛孔责张的面孔,让她顿生腻歪。
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来赴宴的价值。既然来了,就得达到预定的目的,让匡宗元对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绣文笑笑说:“匡总不嫌挤,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椅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表示自己的独立意志。
穿着大开叉旗袍的小姐走过来,躬身问道:“两位要点什么酒水饮料?”
匡宗元说:“先问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摇头风扇一样,摆向了卜绣文。
为了孕育出最优良的胎儿,卜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不喝?她很想放纵地畅饮一番,这样,不求解脱,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她不能。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任何具有破坏性结果的举措,都不可贸然旅行。即使在混乱中,卜绣文也牢牢地把持着这一界限。
于是她礼节性地笑笑说:“我喝矿泉水。要加热。”
“您呢?”小姐又把头摇向匡宗元。
“我要可乐。”
小姐听了刚要转身,匡宗元说:“别慌。我的要求有点复杂。可乐要加热,内煮一颗九炙的话梅,记住,只一颗。还要加上嫩姜三片。千万不要老姜,太辣。也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点点头,刚要走动,匡宗元说:“请你复述一遍。”
小姐说:“加热的矿泉水一杯。加热的可乐一杯,内煮九炙话梅一颗,嫩姜三片。不要老姜。”
匡宗元侧侧下巴,表示认可。小姐轻吐一口气,急着去操办。
卜绣文打起精神和匡宗元对话。说:“看你喝的这复杂劲,好像一道中药汤。”
匡宗元说:“我这是洋为中用。经过改良加工的中式可乐,别有一番风味。你可以尝尝,也许会爱上。”
卜绣文说:“这是你自己发明的?还是跟人学的?”
匡宗元说:“跟人学的。”
卜绣文说:“谁这么有创意?”
匡宗元说:“我老婆。”
卜绣文说:“噢,你有一个好老婆。”
匡宗元说:“乡下黄脸婆。我是糟糖之妻不下堂。”
卜绣文说:“看不出啊,匡总还这样具有传统美德。”
匡宗元说:“你好好看看,我的美德还多着呢!”
卜绣文说:“咱们相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听你说过自己的家世呢。”
匡宗元说:“想听吗?我讲给你听。”
卜绣文暗骂自己昏了头,应对无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以她现在的心境,恨不能找一间地穴隐身,哪有兴趣听谁痛说家史。但财神爷得罪不起,便说:“我想你的身世一定很富有传奇性,相当于一部电视连续剧。今天时间有限,我们以后找个从容的机会,听你从头说起。”
一个婉拒。匡宗元很扫兴,但又没辙,顿了半晌,说:“我是个乡下人……”
卜绣文说:“我看你从里到外,刷洗得没有一点黄土味了。”
匡宗元说:“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个农民的儿子。觉得那是先天不足的家丑。现在不啦,农民的儿子,更说明我非凡。和我今天做到一样位置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基础是什么?就像一座山,高,谁都能看得着。但是,它是从什么基础上升起来的?有的人从零开始,有的人从那海拔五千米开始,我呢?我是从吐鲁番开始的,完全一个负数……”
对于贫寒出身的生意人,一谈到他们的奋斗史,那就像点燃了鸦片,醺醺然没完没了。
卜绣文正不知如何截断话头,小姐把热的水和可乐送上来,她赶紧端起杯来说:“好,匡总,那就为您从负数升到八千米而干杯吧!”
这种提议和这杯水,是不能不干的。匡宗元一饮而尽。
抹抹嘴边褐色的汁液,刚要重开话匣,卜绣文说:“匡总,您今天点的什么菜啊?”
匡宗元说:“我按你的口味所点。”
卜绣文说:“咦?你可知我爱吃什么?”
匡宗元说:“这东西又清淡又松软又甜……又是你平日难得吃到的。”
卜绣文本来想好了要对匡宗元不卑不亢,尽快应付完事走人,也许是腹中胎儿作祟,她竟出奇地饿起来,听到淡、软、甜这些字眼,唾液的分泌开始旺盛。
匡宗元是何等人精,马上注意到这一变化,对小姐吩咐:“上热菜。”
菜上来了。先闻到一股木头发酵的味道,好像冬天的森林。待细细地看那道菜,一粒粒椭圆形的石子状物,表面好似很坚硬,但有着网状的致密花纹,闪着沥青一般油亮的色泽。
“这是什么?”卜绣文虽说美味佳肴领略无数,但这种古怪的东西,还是初次看到。
“猜猜看。是我特意不让小姐报菜名的。”匡宗元很得意。
“可以尝尝吗?”卜绣文不相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食物。
“当然可以。”匡宗元显得很大度。
这小水雷似的玩艺一入口,先是有些发霉的味道,然后就变成浓郁的芳香,软滑无比。在表面的漆黑色之下,咬开的剖面成为浅褐色,有着年轮一般的纹路。
依着卜绣文的爱好,她不喜欢霉味的食物,但是此次怪了,她被这种奇异的味道所吸引,竟连吃了好几筷子。“好吃好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真把我考住了。”半真半假地认输,既饱了口福,也让匡宗元心理上得到满足。
匡宗元果然高兴,说:“告诉你吧,这是法国空运来的鲜松露,也就是蘑菇的一种。它可不是长在树根附近,而是埋在地底下。要想找到它,得靠训练有素的猪,用鼻子拱出来。
空运的时候,要和鸡蛋储存在一起,这样才能保持住风味。
法国人称这玩艺叫——黑钻石。“卜绣文心想,看不出这个家伙,飞快地雅起来,居然也会点法国料理了。支撑他的是一只独角兽——钱。
医宗元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点的菜是否合意?”
卜绣文说:“合意。你这蘑菇带有蜡烛吹熄后的浊鼻篝火味,还混合著一种轻度腐烂的桃子的味道,吃到最后,又蒸发出甲虫的味道……真够奇怪的了。要不是亲口品尝,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的味道。”
医宗元笑道:“难得你把这玩艺的味道,说得这么到家。
我吃过多次了,只是喜欢,却形容不出,真是亏了。要知道,得成打的法郎,加上人民币,才把这种味道输送到嘴里。不容易啊。“卜绣文笑笑,不接茬。
匡宗元话锋一转:“你觉得咱俩的合作,合意吗?”
卜绣文说:“合意。”
匡宗元说:“今日约见卜总,就是想进一步地合作,你投入更大的资金,我们就会有更大的收益。看你的决心了。”
卜绣文说:“我没有钱了。能投入的都投进去了。”
匡宗元说:“女人总是会有私房钱的。”
卜绣文说:“连这种钱你也惦记着啊?”
医宗元说:“你说错了。不是我惦记着,是我给你指出一条生财的路。不是我求着你,应该是你来看我的事。我是觉得和你合作的不错,给你一个机会。说来,也是我这个人怪,那么多人抢着请我吃饭,把钱送到我手里,我不愿招惹。你却要我求着。你说,我图的是什么呢?”
卜绣文说:“我也正纳闷啊。”
匡宗元不语,看着卜绣文。他近来自觉有一个惊人的重大发现,什么女人最性感呢?就是高贵的女人。因为高贵,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有了点意思。假如把匡宗元征服过的女人列一个花名册,在“高贵女人”这一栏的记录上,基本上是零。匡宗元要有一个零的突破,不然他就对自己大不满,觉得对不起父老乡亲。
不知是加了话梅和姜片的可口可乐,是否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变化,总之,匡宗元今日格外兴奋。他说:“绣文,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我现在有一个巨大的商机,给了谁,就等于是把黄金送给谁。”
卜绣文心想:糟糕!这个流氓,把商机和色胆搀和在一道了。对这杯怪味鸡尾酒,是饮还是泼?看来,他说的财富不是假话,但邪恶也很明显。要是平时,卜绣文肯定守身如玉地拒绝了这明显的挑逗,但是今天,在医院的那场谈话,摧毁了她封闭已久的城堡。那只膀胱开始流淌了。
你是什么人?你早就没有资格奢谈贞节!
“你要做什么?”卜绣文明知故问。
匡宗元说:“我要做的是什么,绣文你不知道吗?”
卜绣文什么都知道。但她今日乱了方寸。她什么也都不知道了。那些法国松露里也许有迷魂药的成分?或者说,她知道,但她要装作不知道。知道了,太痛苦,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一种迷幻的麻木。
这顿饭,卜绣文吃的很多,吃相狼亢,一如饥肠辘辘的农妇。午餐过后,卜绣文同匡宗元开了一间饭店的房间。当饭店的房门在身后刚一掩上,卜绣文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匡宗元。没有前奏,没有爱抚,没有任何游戏,卜绣文如狼似虎,一把剥去医宗元的衣服,把老道的匡宗元吓得不轻。当然,他不是真的害怕,只是惊叹自己的女搭档淑女的外壳之下,竟是这样放浪形骸的香艳肉体。
不过,很快这个情场老手就发现,除了疯狂,这个女人在性事上很简单,简直是个雏儿。她狂野的索要的,只是一样东西,就是——猛烈反复的撞击。她的呻吟,她的起伏,她的嚎叫,她的奋勇迎合……都是围绕着“力度”这一项回旋。
她好比一个深臼,他好比一根铁杵。臼毫无廉耻地要求杵,撞击再憧击……对于这样的要求,杵在开始的时候,无疑大喜过望。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性冷的女人,把这样一个女人燃烧起来,虽然很费功夫。但对老手来说,就像遇到了一块死木疙瘩,找准它的纹路,劈将进去,才是老斧头的英雄气概。所以,匡宗元起初以为是自己精诚所至,道行深厚,很有几分得意。但很快,他就发现大事不好。男人是最怕女人不要的。他要千方百计地刺激女人要。但女人一旦要起来,他又是最怕女人还要的。这个卜绣文,你还没要,她就发了疯似地要。要完了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匡宗元很快就发现,在这件事上,女人的潜能要比男人深厚若干倍。
杵很快就山穷水尽,臼才方兴未艾……匡宗元的身子,被酒色淘得差不多了,虽说凭着西洋参印度神油之类,勉力支撑,在这种肆虐的攻势之下,很快也就如牵拉过度的松紧带一般,失却了弹性。
“还要!”卜绣文血红了眼睛,虎视眈眈地说。她精心修整的发型,被淋漓的汗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再也保持不了优雅的造型。披散的发丝如同画皮中的妖女,遮挡了半张苦睑。“不成不成了……你厉害……甘拜下风……等我买到伟哥,再一醉方休……”匡宗元急急收兵。在他的冶游史中,从来还没有这般记录。但他不恋战,不行就是不行,休养生息后再卷土重来,来日方长吗!留着家伙在,还怕没乐子?!
卜绣文鬼魂一般回到家中,双腿酸软,腰骶之下,行尸走肉。她梦魇般漂浮着自己的双脚,面对镜中那个眼眶虚肿很琐丑陋的女人,解嘲地想,就算是做了一回妓女吧。最昂贵的妓女。这一番云雨,联络了和医宗元的情感,换来的代价,是要以多少万计算的。
对着自己的灵魂,她解释了自己方才的举措。然后,就比较他心安理得了。她怅然地看看闹钟,惊奇地发觉: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她的丈夫——夏践石就要回来了。
卜绣文感到腹中的胎儿一阵不安的躁动……是啊,她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佛头著粪,肯定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父亲母亲的邪恶味道,她怎能不拼命抗议呢!
卜绣文残酷地冷笑了一下。对谁呢?对自己。对腹中的胎儿。对着那胎儿的父亲。
卜绣文这才发现,原以为靠着肉体的沉沦,可以麻木自己的神经,但其实,它在忙乱的运动之后,是更清醒和痛楚了。她所面临的困境,非但没有解除,更复杂龌龊了。若是说以前她还是被迫地欺瞒了夏践石的话,如今,她是否打算设下一个圈套,让夏践石永远不知真情?
她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猛力敲着自己的头颅,好像那是一个踩扁的易拉罐。她的手下意识地沿着身躯向下移动,最后停止到了腹部。小腹部。她知道那里成长着一个胚胎,在今天致命的谈话之前,她对自己的这一部分躯体,是饱含期待和怜爱的。那里生长着希望,建设着新的生命结构。现在,它成了废墟。
卜绣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感受到了指端下有轻轻的跳动,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呼吸。她吓了一跳,手指不由得抖动起来。她生过孩子,知道在这样早的时期,那个胚胎的活动,母体是感受不到的。那么,此刻的这个胎儿,是否知道了她的生命遭受到了极大的风险?卜绣文悟到,正是因为刚才激烈的性事,使胚胎受了袭扰。那个小人,用尽她微薄的气力,狂怒地抗议了。卜绣文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险恶的用心。
她戳破了自己挂起的帏帐——她知道要保全一个健康的胎儿,尤其是这种富有特殊使命的胎儿,是要静谧安宁祥和平稳的。她大行房率,同另外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明明知道这禁忌,却迫不及待地这样做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混乱,很肮脏。方寸之地层聚着多个人的信息。她自己的血液,夏践石的骨肉,匡宗元的体液……
那是一个恶棍。纵使是纯粹的商业利用。她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她卑鄙地把这个男人当作工具。她和他的交欢,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杀机。在潜意识里,她已决定谋杀这个夏践石的孩子了。她狡猾地借用匡宗元,首先判了这个胎儿的死刑。她是希望自己流产的,在一种自己不负责任的情况下,让那个胎儿自动脱落。假借他人之手,让一颗立足未稳的青苹果,摔碎在地上。这就是自己的动机。
当她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蕴含的意义之后,她为自己的卑鄙颤栗不已。但因此,她也就坦然了。
她双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为自己创立了一*神,每当她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的时候,她祈祷这尊神,期待着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谅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
这样默默地拆待了一阵之后,她的心灵渐渐平息了。她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她只能再次铤而走险。她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一个如一瓣露珠样清澈的稚嫩生命。她无罪。没有人能谴责她。当一个女人不知道软弱为何物的时候,勇气就会助地完成非凡的创举。是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她既然能够创造出一个生命,她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现如今,怎样对待腹中胎儿?问题的实质,就是如何对待夏践石。这个孩子,是夏践石的骨肉。在确切得知夏早早不是夏践石的后代之后,这个孩子就是夏践石惟一的血脉了。告诉夏践石,夏践石会怎样想?对于多少年前的旧案,他执何态度?会不会恼羞成怒?
卜绣文不知道。她无法想象夏践石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那张平静的学者的面孔,会浮现怎样的表情。她从未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不管反应如何剧烈惨痛,她得如实告知他。如果说,夏早早究竟是谁的儿女,卜绣文还可以说是自己的隐私的话,腹中这一胎儿的去留,夏践石是有决定权的。
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卜绣文和夏践石,成了仇家。卜绣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奋斗,夏践石也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奋斗。
何去何从,定有一搏。
把这一切都理清楚之后,卜绣文站起身来,给夏践石打了一个电话。
“践石,你此刻在哪里?我想立即见到你。”
夏践石说:“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家。别着急。”
卜绣文说:“你不要回家了。就等在办公室好了,我马上就去。”
夏践石说:“怎么,你是不是直接要到机场去?你身子不像往常,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事业上的活动,能减就减些。没了你,也就没了早早,也就没了我……”
卜绣文打断了夏践石的咦叨,说:“我这就出发。你等着。”说完,不给夏践石喘息的机会,放下了电话。
她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同丈夫谈这个可怕的话题。换一个环境吧。如果谈崩了,也好有个缓冲。无论是丈夫留在办公室,还是自己找个饭店过夜,都比两个人呆在自己的家里,却如路人一般冷漠要好。
夏践石围着围巾,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头雾水。见卜绣文风尘仆仆地赶来,忙说:“你坐沙发上,歇口气。我这就给你彻茶。”
卜绣文说:“我不坐沙发。我就坐在你对面。这样正好。
菜也不必彻了,我喝不下去。“其实,她担心的是,夏践石听完她的话以后,会不会把热茶泼到她的脸上呢?不管结局如何,她还要苦斗下去,她不能脸上带伤。
夏践石惊诧莫名。妻子表情怪异,端来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形成楚河汉界的局面,好像谈判双方。结婚十几年来,摆成这到形式,这是第一次。
他说:“老婆,你又搞什么鬼?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把戏,小年轻玩的啦!”他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此刻这样打趣,是为了让气氛和缓些。
卜绣文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算是笑的回应。她明白夏践石的好心。她决定不顾一切,倾巢出动。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她说:“践石,我想告诉你的事,对你来说,很意外。打击很大。本来,我是想瞒你一辈子的。可是事关早早,我必得说实话。”
更践石双手交叉,紧抱在胸前,这是一种拒绝接受对方所传信息的典型姿态。他害怕了。
卜绣文值得这涵义,但她一定要说下去,而且要快快地说下去,她的毅力也是有限的。
“践石,早早不是你的孩子。她到底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我对你不忠,实在是灾难来的太突然。关于这件往事,这么多年,我只想完全忘掉它,详情,我以后跟你说。可是,这次早早一病,医生建议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现在化验结果出来了,我腹中的孩子和早早的基因不符。这胎儿何去何从,我们俩得从长计议……”
卜绣文一口气说完了。她变得很平静,好像风暴之后的海洋,再无一丝气力掀起涟漪。夏践石一声不吭。很久很久。
叫人疑心他是否睡着了。
“你是说早早不是我们的孩子?”夏践石的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幻音调。
“是。她是我的孩子,但不是你的孩子。”卜绣文冷酷地说。
“这一怎一么一可一能一呢?!”夏践石咬牙切齿地说。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谁的孩子?她从一懂事就叫我爸爸,难道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管别的男人叫过爸爸吗?!绣文,你志不忠,你说不说,那是你的事。但我是早早的爸爸,这是千真万确的啊!”夏践石涕泪交集。卜绣文猛地站起来,伸出哆嗦的双臂,把这个男人拥在自己的怀里。“践石,早早是你的!是你的!”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夏践石目光如炬,问。
“是。这一个,千真万确。”卜绣文哽咽,不单是因为愧悔,她感到腹中剧痛。
“要是……把她生下来呢?”夏践石问。
“那……来不及啊……早早就没命了……”卜绣文强忍着痛说。
“……我都要……都想要啊……”夏践石嚎叫。
卜绣文没有答话。她痛得弯下腰去,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袜子,洇红了脚面,很快充满了整个鞋子。
“践石,我对不起你,没有选择了……”卜绣文软软地滑在了地上。
卜绣文给魏晓日医生打电话,说明了她和夏践石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