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燕飞翔
我第一次听说班公湖是许多年前和父亲聊天,他说:“中印前哨犬牙交错,印军侵占我们很多地方,我在班公湖上来回飞行,都看不到国境线到底在哪。”
1962年7月,我父亲仇仰俊受命率本团三大队若干飞机参加西线反击战,任务是飞越昆仑山,开辟西部高原新航线,打通新疆和田至西藏阿里地区空中通道,为作战提供空中支援。父亲时任副团长,五十年代长期任三大队大队长,师党委认为他是最合适人选。
说起1962年反击战,人们熟知东线的摧枯拉朽,其实西线同样光辉经典且具特色。西线收复了全部失地,牢牢巩固了整个阿克赛钦。阿克赛钦西临克什米尔,控制着喀喇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关键区域,是新疆至西藏唯一通道,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人们常说解放军反击部队前锋距印度首都不足三百公里,德里恐慌,举国震动,那说的是西线部队,东线部队远在一两千公里外,威胁不到新德里。
东线运输要翻越喜马拉雅山,难以保障长期后勤,但作战是一路打下去进入山南开阔平缓地区。阿克赛钦不仅后勤艰难,且作战是在雪山之上一个个拔除敌人地堡据点,10月开始下雪,山地崎岖,空气稀薄外加酷寒,部队遭遇大批冻伤,攻坚时难以扫除雪下地雷,很多战士血洒阵前,一个叫罗光夑的湖南籍战士用身体滚进雷区,炸掉了腿继续滚,又炸掉胳膊还是继续滚,连续引爆多个地雷直至牺牲。
空军方面和地面一样,大部队去了东线,紧张的空投空运为胜利做出重大后勤保障。我父亲他们虽然远远没有东线飞机那么多,但任务特点有很大不同。东线飞行在青海、西藏内陆地区,西线不仅要飞越昆仑开辟新航线,而且要在带有敌情的交战地区完成试航和空投空运。
从1951年这支光荣的部队成军起,父亲就和战友参加了青藏高原和周边地区一系列战斗,包括进军西藏、黑水战役、川甘青剿匪、西藏平叛以及平定达赖喇嘛叛乱。父亲说这次任务与以往不同,地形不熟,资料缺乏,气象未掌握,地图未校正,地面保障部门尚在组建,没有地面导航,各种设备简陋不全,试航地区平均标高5500米以上,6400米以上山峰比比皆是,特别是紧临国境线,在印军飞机活动半径以内,有敌情顾虑,作战对象是外军,任务完成好坏不仅影响空军声誉,而且事关军威国威。
一点都不夸张的说,这就是一条死亡航线。
当时和田机场尚未完善设施,跑道旁摆着马灯代替跑道灯,在各方面都很简陋的状况下,1962年7月的一天,父亲驾驶的第一架飞机转场到达和田。从接到参战命令到飞往和田,准备时间极其仓促,走前只给我母亲说了一句“我要去执行任务了”,然后音讯杳无,直到半年后仗打完了母亲才知道他去干了些什么。
其他机组也很快抵达,工作随即全面展开。试航机组主要成员是机长仇仰俊,副驾驶李精维,领航员方明达,通信员黄慕陶。
李精维本是另一飞机机长,不仅技术优秀,而且长期跟随我父亲执行任务,相互了解,配合默契,这次当副驾驶是绝佳人选。方明达是团领航主任,优秀的领航教官,技术精湛、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黄慕陶是团通信主任,国民党空军起义军官,是1945年毛主席去重庆谈判飞机上的飞行员,能用脚踩着发报机把电报发出去。试航机组真是梦幻团队,突破空中禁区的战斗开始了!
这里是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几大山脉交汇处,海拔高,地形复杂,地图不准,气候多变,离边境近,父亲带领战友们反复研究,制定出分段试飞计划,由近及远,稳步延伸,边试飞边选择空投场、迫降场,同时测量标高,收集区域各项资料。
飞机是苏制伊尔12,按现在大飞机标准,伊尔12 在青藏高原简直是钻山沟。确实,一座座山峰刺破穹苍,云遮雾绕,终年积雪,天气瞬息万变,处处可能遭遇强气流冲击,时刻面临挑战和惊险,伊尔12既要在连绵不断的山峰间蜿蜒蛇行,又要如雄鹰展翅勇猛灵活。
我父亲首先飞往和田东部的于阗,就是毛主席诗词里“万方乐奏有于阗”那个西域古国,骑毛驴去北京看望毛主席的库尔班大叔故乡。这里有一个小机场,拟做备降场地。为了不使印军察觉我军战前动态,父亲驾机保持50米超低空飞行,从和田飞到于阗考察核实场地状况,检验起降条件。
青藏高原空气稀薄,飞机动力下降,和田紧邻昆仑山,起飞后必须快速爬升以便在抵达山顶前达到必要高度。阿克赛钦广大地区渺无人烟,人工地标稀少,放眼都是茫茫雪山和高原湖泊。在世界屋脊的崇山峻岭之间飞行,出其不意就遭遇强大气流冲击,飞机如同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剧烈颠簸,试航人员一面克服缺氧,一面抵抗颠簸,集中精力,精心操作,紧密配合,化险为夷,闯过一个又一个险区。
经过奋战,试航机组开通了赛拉图、康西瓦、大红柳滩、泉水沟、甜水海、阿克塞和日土宗七条航线,选定七处空投场、五个迫降场,机组还利用机载气压高度表和无线电高度表测量出26处标高,矫正航行地图,整理各种数据,完善了飞行区域资料,充实了航行包规格化资料内容。
班公湖就在阿克赛钦南端的日土宗境内,雄鹰飞跃了昆仑山!
空军出现在阿克赛钦上空极大鼓舞了地面部队。由于印军不断蚕食侵占,反击战终于爆发。空军立刻行动,仇仰俊严密组织,精心指挥,率领大家连续出动空投空运,亲自驾机完成许多最重要、最艰难的任务。三大队指战员不畏艰难,顽强泼辣,执行作战任务中实现了飞行出勤率百分之百,机组发现目标率百分之百,空投命中率百分之百,而且零飞行事故和事故征候,为地面部队投下大量急需的作战物资。
历时半年,三大队圆满完成试航昆仑山、开辟高原新航线和中印反击战后勤支援任务,父亲和试航机组都荣立战功,三大队也因此役获得空军嘉奖,授予“昆仑雄鹰大队”集体荣誉称号。
试航期间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到前方检查慰问部队,在和田机场住了若干天。父亲说:“那是个老资格,大军区副司令,平易近人,对战士和蔼可亲,临走时到厨房和每一个炊事员握手告别。”这件事父亲给我讲过好几次,我知道那是教导我,用他的话是:“你们要学习夹着尾巴做人。”官兵一致是红军时期就建立的优良传统,是解放军战斗力的一个法宝。是的,谦卑品德永远令人尊敬,但那一代人为国家民族做出了巨大贡献和无私牺牲,他们不可以默默无闻,他们注定要流传千古,这不仅仅是个人荣誉,这是那个时代和那一代人的伟大荣光,我们应该世世代代高声传唱他们的英名和业绩。
父亲14岁参加八路军,和部队感情深厚,风华正茂的岁月战斗在青藏高原,晚年曾跟我说要把骨灰撒到那里,那时母亲已走,这样的事没和母亲说过,我不敢应承。2013年我陪他去北京,战友们纷纷来看望,各团各单位的都有人来,还有三十四师的时念堂伯伯和王进忠伯伯,一群群耄耋老人热情激动,情同手足。
李精维夫妇自然要来。李精维爱人薛阿姨是五十年代第二批女飞行员,热情健谈。1959年夏,广州东江特大洪水造成9个县大面积水灾,陶铸要求空军和民航降落在广州的飞机全部用来空投救灾,其中就有薛阿姨的飞机。然而飞行员们缺乏空投训练,很多人也缺乏复杂气象条件下飞行经验,更麻烦的是没有合适的人指挥领导。广州向空军紧急求援,我父亲正好在南方空域,接到命令立刻调转机头到广州担任空投指挥任务。
因此,李精维和薛阿姨都跟我父亲有肩并肩的战斗情谊,见面后说不完的亲热话,说着说着父亲又讲起想把骨灰撒到青藏高原,薛阿姨和李叔忽然安静下来,我看到几个老人眼里充满怀念,我看到他们对世界屋脊的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