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玉台体》：即使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你也要好好爱自己

玉台体

唐代权德舆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这首诗我以前也没有读过，不过我想，即使就算读过，也可能在当时会觉得平平无奇，读一遍也就过去了，不会被感动，不会再想起，仅仅读过一遍而已。但是就像蒋勋先生说的那样，“一句诗，一阕词，等在你生命的某一个阶段，它会自己出来跟你对话”，所以昨晚在读到这首诗时，或许是因为有了一定的人生经历，或许是明白了人生的无奈，就突然间被诗中的情感打动，像是一个久违了的朋友，突然跳出来告诉你，“即使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你也要好好爱自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人，突然间被安慰了那般！

这首诗的主题是闺怨，是一位女子思念远行的爱人，这在古典诗词中是一个比较广泛的大类。但就是在这样一个作品众多的主题中，这首《玉台体》仍能以它独特的情感标识脱颖而出，流传于世，应当是自有一种情感魅力的。我们且来细读。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这两句诗乍一读有点摸不着头脑，像是两件完全不挨着的事情罗列在这里，也不知是要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这是两个在古代封建社会中普遍发生的两种小小的喜兆，“裙带解”和“蟢子飞”。见过穿汉服的人都知道，我国古代女子的衣饰，通常要在腰部系上裙带或腰带，同时也要绾上漂亮的结，在古代风俗中，这个“结”松弛或解开了，就会被认为是吉兆，而大部分情况下会认为是夫妻好合之兆。“蟢子飞”中的这个“蟢子”，是一种长腿小蜘蛛，而蜘蛛本就在古典诗词中扮演着一种喜兆的意象，就像喜鹊一样。比如欧阳修词中就有“蜘蛛喜鹊误人多，何事归期无定准”，欧词就是借用蜘蛛和喜鹊的吉兆，来埋怨爱人的不归。南朝刘勰在《新论》中也有“野人见蟢子飞，以为有喜乐之瑞。”

但是呢，这两种喜兆在古代，又是非常普遍非常渺小的，而且还常常不灵验！那么如此之微小的喜兆，何以会给女主人公带来如此强烈的喜悦呢？

我觉得诗中这两种喜兆的安排可以理解为，一种“希望、期盼”情绪的强化，是一种深埋于心的思念久久不得满足后的爆发，并且是在一种长期自我压制下破茧而出的。

女子当然很想念远行在外的丈夫，她已经期盼了许许多多的日子，也失望了很多次。照常理来说，希望的一再落空，总会给人一种不敢再奢求的反噬感，因为你太害怕失望、太害怕不好的消息了，于是就更不敢再期望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女子将等待爱人归来的期望，深深埋在心底。她肯定偶尔还会热忱地盼望，也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黯然神伤。但她不会再将期盼表现出来了，这样，即使等了很久的爱人还是没有回来，她仍然可以安慰自己，“看吧，幸亏自己没有那么期待，不然得多失望啊！”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聪明了。

但这次，又不一样了，两个喜兆接连出现，前一晚的“裙带解”，她或许还会以为是生活又一次再作弄自己，虽然也令她恍惚间产生了希望，但她还是会很快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偶然出现而已。而第二天早上的“蟢子飞”，就令她不得不多想了，这难道真的是偶然吗？她不敢相信，但又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理性让她不要有过多期待，而感性又令她产生了无尽的期盼，在这一日的生活劳作中，想念的情绪就在这样的心理矛盾下逐渐发酵，并最终冲破内心的牢笼，像一股强大的洪流一般冲破自己的压制，使她热切盼望起来了。

而当她真正正视自己内心的时候，却又开始慌乱了，为什么呢？因为她还没打扮呢！她已经很久不收拾自己了，自从丈夫远行以后，她就不怎么涂脂抹粉了，因为就算打扮的再光鲜靓丽，又给谁看呢？

这是古典诗词中最经典的情绪之一，你可以从历朝历代的诗词中找到这种情绪。《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从丈夫去东方出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打扮过自己了。是因为缺少粉黛这些化妆的东西吗？是因为即使打扮了，又给谁看呢？魏晋时期的《室思》中则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唐张九龄亦有“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温庭筠则将这样的情绪幻化成了最美的曲子词《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就是这样“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表达，让古典诗词中的情感，多了一份忠贞不渝。

这首诗中的女子也是一样，她现在已经相信了丈夫就要回来的“事实”，她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在于如何以一种饱满的状态迎接爱人回来。所以她此刻是慌乱的，是热切的，是手足无措的。她怕丈夫回来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她怕丈夫会以为自己过得不好，令他担心，她怕……她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喜事将要发生时的无所适从感。

于是她告诉自己“铅华不可弃”，什么是“铅华”呢？告诉你们一个词就都明白了，洗尽铅华！所以铅华就是古代妇女用来化妆的东西，类似于罗黛、粉黛、胭脂这些。那么这句“铅华不可弃”中，就自有一种自怜自爱感。像是自己在对以后的自己说：还是要打扮自己，不能辜负自己青春的容颜！

将这句放在整首诗中，或许不那么出彩，但单拎出来，则像是一句格言或座右铭那般深刻。“铅华不可弃”，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将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的，你应该要以最好的状态面对这个世界，即使它对你，并没有那么友善；你也应该将自己当成美好的事物那般对待，即使这个世界常常为你展现出它的丑态。即使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你也要好好爱自己，你要始终相信，“你特别好，特别温柔，特别值得！”你出现在这个世上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就是值得这一切的！

“莫是藁砧归。”最后一句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是全诗的答案，是女子所有情绪波动的萦系所在。藁砧（gǎo zhēn），始见于南朝徐陵《玉台新咏》中，是南北朝时期女子对丈夫的隐称。那么这句的意思就很直白了，解释下来就是：丈夫可能真的要回来了，我还是把把脂粉擦一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