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李隆基还未登基做皇帝之时,他的藩王府邸在长安城东边儿的隆庆坊,后来做了皇帝,王府规格自然要上升,而隆庆坊则要避李隆基的讳,于是就将坊名改为兴庆坊,并以原藩王府邸为基础,将整个兴庆坊改建为兴庆宫,也就是唐长安城中,继西边儿的太极宫、北边儿的大明宫之后的第三座皇宫了,由于地处另两座皇宫的南边儿,于是又称为“南内”。“南内”之名多见于唐人诗句中,比如在白居易《长恨歌》中就有“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形容玄宗晚年被迫退位幽居于此当太上皇时的凄凉晚景。
《旧唐书》中记载“玄宗于兴庆宫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实际上是两楼一体。唐朝的大多数皇帝,饮食起居与处理政务都在大明宫里,而玄宗皇帝登基后,基本就都在兴庆宫里了。于是这座宫殿,便有幸成为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最鼎盛时期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它与开元天宝盛世同起同落,玄宗登基,它迎来了身为帝国权力中心的地位,安史之乱爆发,它又随着玄宗的禅位与战火的破坏而开始败落。虽说这座宫殿在权力中心的地位仅停留了50余年,但也就是这50年,堪称封建历史中最精彩、最不可复制、最能体现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50年,50年对5000年,就像一个人一生中最辉煌的那几年,也算值了。只是身为时代由盛转衰的见证者,它的身上,难免会被赋予一些伤感一些悲情一些兴叹,而当后来的诗人们路过它、走进它的时候,看着这荒凉破败的景象,难以想象它当年是多么的辉煌,于是便留下一首首诗歌,或感慨、或讽刺、或自伤。安史之乱爆发60年后的晚唐,大诗人白居易、杜牧先后经过这里,均留下一首传世名诗,我们今天就来一起读一读吧。
勤政楼西老柳
唐 白居易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支柳,长庆二年春。
四句诗,两个非常工整的对句,简简单单二十个字,却能引起人无限的感慨。兴庆宫是开元天宝盛世时期大唐帝国的政治活动中心,勤政务本、花萼相辉之楼又是这座皇宫中举行宴乐、皇帝宴请群臣以及迎接外国使臣的娱乐场所,有点儿类似于现在的人民大会堂,虽然不能拿封建社会与现在相比,但意思是一样的。于是这座勤政楼,就像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一样,大唐王朝强盛了,它也热闹非凡,大唐王朝衰落了,它也就被人遗忘、常年冷落以致残破不堪。而这株老柳,则像是开元年间的一个遗老一样,在离这个王朝权力中心最近的地方,冷眼旁观着这些帝王将相,他们缔造了盛世,承载了整个封建社会最鼎盛的荣耀,又亲手毁了这一切,每一个从盛世中、从这座宫殿里走出来的王侯,好似都落了个不好的下场,而只有这株老柳,几十年伫立于此,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年复一年,看着这盛世来了又去,就像一场梦一样。
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开元盛世过去了快一百年了,51岁的白居易骑马路过此地,此时的诗人,早已不是年轻时为国事忠勇直谏、敢于身犯权贵的兼济之士了,目睹了藩镇割据,宦官弄权,宰相被刺,以及自己上疏被贬的种种恐怖之后,白居易才终于明白,这是一个“想要有所作为而被迫无所作为的时代”,这是一个任你怎样努力、怎样充满理想、怎样尝试,都无法止住颓势的时代,还是明哲保身吧,能这样过完一生,已经挺不容易了。
白居易立马于此勤政楼前,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老了,时代也衰了,树也朽了。恍然间这株老柳好似真的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儿,拄着拐杖伫立在白居易的马前,这老头儿是从开元年间(公元713-741)活到现在的,他看着面前的白居易,用苍老的声音慢吞吞的寒暄到:“小伙子,从哪儿来呀,现在是哪个皇帝呀,是什么年间呢?”白居易惊讶地看着这老头儿,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老人家,现在是长庆二年(公元822)啊”。
现实中当然不可能有这样一场对话,但在诗人此刻立马于此的痴想凝望中,在他的脑海里,或许是有的,他或许还想问问这老头儿,那一场开元盛世,到底是什么样的呀,老头儿听了这问题后,也痴傻地呆在那里,说不出什么话,像是已经沉浸在了回忆里。
白居易写这一首诗时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唐玄宗晚年,勤政务本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空谈,而诗人所处的长庆二年,则是比玄宗晚年更差更黑暗的时代。这或许是我们读这一首诗时所能得出的唯一比较实在的结论,诗人对那一场盛世有多痴想,对当下的中晚唐就有多失望。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之后,被打击了进取心的白居易会更变得加佛系,他可能再也想不起年少时兼济的理想,有的只是以一个颇具声望的文人士大夫的身份,过完这优哉游哉的一生的志趣罢了。想要有所作为而被迫无所作为,这也是那个时代文人们所普遍面对的问题,我们只能庆幸,自己没有成为那样时代中的一粒沙而已。
在白居易写下这首诗七年后的唐文宗大和三年(829),晚唐另一位大诗人杜牧路过这里,也留下了一首名篇。
过勤政楼
唐 杜牧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
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千秋佳节,指唐玄宗的生日,农历八月初五。开元十七年(729),宰相等请以是日为千秋节,玄宗准奏。于是从那以后,大唐帝国每年就只有两个最重要的节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和八月五日千秋节。而每当千秋佳节之日,举国欢腾,“万国”来朝,庆典更是从八月初就开始举行,一天比一天热闹,兴庆宫外更是士民人等杂陈百戏,玄宗在勤政楼上向百姓致意,盛世之下,百姓与圣明天子共襄盛举,欢庆的氛围真是无与伦比。到了八月初五这一天,“群臣以是日进万寿酒,王公贵戚进金镜绶带,士庶以结丝承露囊更相问遗”。这个承露囊的样子大概就类似于现在端午节时送的那种香包吧。承露,即接受皇帝恩惠的意思。百姓在玄宗生日这一天互赠承露囊,或许就是希望这样的“好皇帝”能千秋永在,而百姓能永远得其恩惠吧。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这两句诗即是以该历史事件为背景,事实上在玄宗退位五十余年后的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千秋佳节的庆典也不再举行,只是空留下了节日的名号罢了。想当初玄宗皇帝为自己生日起名“千秋”节,但才过了几十年,他所缔造的辉煌,以及这场旨在崇拜他个人的庆典,便都已烟消云散,真是讽刺,也自然而然地令人产生一种历史变迁的唏嘘感,这也正是杜牧诗中后两句借青苔的恣意生长来感怀历史能引起人们共情的原因吧。
“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其实很多怀古诗都是这么写的,用一个长久不变的客观事物,来反衬出人世的变迁与历史无情的车轮。比如李白《苏台览古》中“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越中览古》中“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还如韦庄《台城》中“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均是如此。
不过杜牧这两句所营造的场景还是更能引人入境的,你能想象到一座破败高大的建筑,残破的墙壁上有青苔和爬山虎,大红漆过的门上也是锈迹斑斑尘灰满面,门前的空场子上杂草丛生,毫无人迹,此刻,却有一位多情的诗人,骑在马上伫立于此。他知道,眼前这座毫无光彩的宫殿,曾经却是整个王朝最耀眼的地方,他心里感慨,顿生黍离之悲:再强盛的王朝也终有倒塌的一天,再清明的时代也终会慢慢腐朽,而人生更是如此,即便你青年时再有理想、再有才华,也会在中年被磨去棱角,在老年时变得昏聩。花开花落,不管流年,紫苔滋生,也不管你曾经是皇家宫殿还是荒郊野岭,它的恣意生长,衬托着人的失意悲凉,也衬托着王朝的困顿,和时代的沧桑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