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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力:那簇火,映红过江南的天空

我是在挖掘即将进入尾声时,走进位于浙东上虞上浦镇四峰山的大园坪青瓷窑址挖掘现场的。

满目葱茏中,远远眺望,四峰山南坡大园坪青瓷窑址黄土裸露的挖掘现场,如一件绿色军装上别了一枚黄色徽章。这样的发现和比喻,也让主持大园坪窑址挖掘现场的浙江省考古所研究员郑嘉励来了兴致。

“是的,这个窑址也可看作是青瓷的一枚徽章。它浓缩了青瓷发展的历史和变革,凝结了烧制技术的成就和创新,既是一种记载,更是一种见证。”科学严谨的考古工作和长年野外生活的艰苦单调,并没有让郑嘉励变得木讷和刻板,相反,他的讲述生动风趣,充满专业的机智。随着他话题的打开,曾轰动青瓷考古界的大园坪青瓷窑址神秘面纱,在我面前徐徐撩开。

大园坪窑址,属东汉晚期青瓷窑址。窑址暴露出来的青瓷片堆积层厚达40厘米,所见的器型几乎包括了东汉窑址常见的青瓷器型,洗、罐、碗、钵、瓶、瓿、罍、锺、坛等一应俱全。质地坚硬紧密、击打发声清亮的大园坪窑址青瓷,釉色青绿、青灰,釉层厚实,釉面莹润光洁,极少有剥釉、起泡、变形等现象发生。弦纹、水波汶、菱形纹、直线纹、网纹、布纹、叶脉纹和贴印铺首、爬虫等的印划、镂贴等,更是集东汉青瓷纹饰之大成。

郑嘉励对大园坪窑址专业又通俗的解读,指向一个权威的结论:大园坪窑址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东汉窑址中技术最先进、功能最完备,烧制的青瓷器型最全、质量最好、纹饰最丰富的青瓷窑址。换句话说,大园坪作为东汉青瓷窑址的代表,当之无愧,意义重大。因此,大园坪窑址和毗邻的小仙坛、小陆岙窑址一起被列为全国第六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问及大园坪青瓷窑址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的原因时,郑嘉励粲然一笑,“关键就一个字:火。”

大园坪窑址挖掘的另一重要成果,是两条龙窑的发现。尤其是一号龙窑,残长6.36米,宽1.80米,火膛、窑室、排烟坑三大核心部分保留完整。据推测,一号龙窑全长应在13米左右,其窑室残长尚有5.2米,宽2.2米,火膛后壁高0.6米。“如此构造和规模的龙窑,在当时无疑是最先进的,也足见那时青瓷工匠们的聪明和智慧,”郑专家意犹未尽,“龙窑的最大贡献,是解决了火的问题,即青瓷烧制的温度问题。从陶到原始青瓷,再到成熟青瓷,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烧制的温度。龙窑的发明和成熟,将原来立窑、馒头窑800-900℃的温度,一下子提高到1100-1200℃,而大园坪的一号龙窑,推测烧制的温度可达1300℃左右。”

“这真是一簇神奇的火,智慧的火,也是一簇美妙的火啊!”离开时,郑专家站在夕阳映照的大园坪,巡望四周隐约可见的小仙坛、大平地、大湖岙、白沙湾等众多窑址,忍不住感叹。

走进大园坪窑址挖掘现场,是2004年的事。屈指算来,距今已16年,但每每想及郑嘉励的感叹,总令我怦然心动,不胜神往。

借了这样一份心动和神往,这些年来走访、探寻浙东上虞、绍兴、慈溪一带的东汉、两晋、南北朝以及隋、唐等各个时期的青瓷窑址,成了我的一大爱好。

在以窑址群密集著称的大湖岙窑址,米夹岙、大树山、前山、捣臼窝等十几处窑址,星散棋布,此迭彼延;在因萌发秘色瓷闻名的上林湖窑址,翡翠般的瓷片逶逦铺展,与清澈的湖水融连一片;在山峦起伏田畴阡陌的帐子山窑址,山脚、路边、沟渠、岭畔,一不小心你就会踢着一片古瓷,被半拉窑具磕绊;在列为2014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的禁山窑址,东汉、西晋、东晋等多个时期的窑址依次排列,状态典型,恰如一卷打开的青瓷发展史书……这样的走访和探寻,也让我对那簇火、对那簇曾映红过江南一千余年天空的窑火,有了感性的认知和诗意的品读。

众多研究资料表明,由新石器时代问世的陶,进入商周即已具原始青瓷的雏形。东汉以降,随着人口的增多、交往的扩大和生产的发展,瓷土、器型、釉彩等制作水平进一步提升,特别是随着龙窑技术的提升,烧制温度的突破,东汉中期成熟青瓷开始在浙东出现。

任何物质文明的创新和问世,既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也必定成为其进步和发展的符码。坚固耐用、造型精美、器皿丰富、色泽鲜亮的成熟青瓷一经问世,便迅速替代笨重、粗陋、暗黝又易碎的陶器和原始青瓷。“曹娥江上百舸争流,白帆如云;会稽山麓千窑林立,青烟拢日。”那不啻一场制造业革命的青瓷浪潮,波漫江南,浪击全国,其美妙的水花还溅至海外。据统计,仅在浙东上虞,已探明、有确定地址和名称的自东汉至北宋各个时期的青瓷窑址便达158处。

作为越窑青瓷发源地的浙东上虞,东汉中期成熟青瓷之所以发端于此,仔细想来并非偶然。上虞地处河姆渡文化的中心区域,新石器时代后期即有烧制陶器的历史,曹娥江、小舜江便利的水运条件,会稽山、四明山独特的瓷土资源和林木茂密的燃料支撑,都为成熟青瓷烧制的滥觞和繁荣提供了物质保障。而点燃那簇窑火,让其蔓延、燎原,让其生生不息映红江南一千余年天空的青瓷窑工们,更是决定青瓷命运的关键因素。

在走访、探寻众多窑址中,有一个问题总让我好奇,由原始的立窑和园窑“进化”到龙窑,如此的脱胎换骨究竟是因了怎样的启迪?一次,在走访帐子山窑址时,一位80多岁的老者向我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东汉早期,曹娥江中游的四峰山、帐子山、拗花山一带,已是原始青瓷的主要产地。然而因工艺陈旧,烧制温度的无法突破,原始青瓷销售困顿。有一位叫谢胜的窑工,勤劳聪明,烧制技术更是一把好手。为了提高烧制温度,谢胜扒小窑建大窑,拆老窑造新窑,但总不见有大的起色。一天凌晨,电闪雷鸣,一场初夏的雷暴雨骤然而至。雨停了,天也亮了,谢胜早早来到位于半山坡的窑场。但见窑场对面两峰相夹的山岙间,一股白色的水雾似一条巨龙,从山脚向山顶滚涌、升腾,巨龙所到之处,树叶、树杈、杂草纷纷裹挟而上。谢胜先是出神地看着,突然,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不久后,一座依山坡而建的卧窑,出现在窑工们面前。开窑的时刻是惶恐和亢奋的。为这座从未见过的新窑耗尽心血的谢胜,更是紧张。窑门终于打开了,一片翠绿的光从窑内射出,谢胜惊呆了,众人惊呆了——那热浪尚存的窑室,分明是一窑通体翠绿、荧光锃亮的碧玉啊!这座依山坡而建的卧窑,恰似一条顺坡向上游动的蛟龙,谢胜和窑工们便把它称为龙窑。

传说固然是一种美好的寄托,但透过这种寄托,我们分明可以悟到一个朴素的哲理:就像机遇和成功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一样,敬畏自然、亲近自然,善于从气象万千、美妙神奇的自然界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何尝不是一种厚积薄发的机遇和天人合一的成功!

在人类的进化史和文明发展史中,火的意义和作用不言自喻。在不同的地域,在各异的文化中,同样的火分明又跃舞着各自缤纷的形态,熔铸出异彩纷呈的硕果。

而在温山软水的江南,在稻香鱼肥的浙东,千峰翠色的青瓷,就是火谱写的绿色诗篇,结晶的碧莹花朵。

总以为那簇火,那簇映红了江南一千余年天空的窑火,与江南与浙东,是一种天生的宿命和不朽的传奇。因了那簇火,平常的泥和水升华为精美坚固的器皿精灵;缘了那簇火,水样柔曼的江南熔铸进格物事工的求实和勇立潮头的坚韧;仗了那簇火,一方地域更锻打出五千年文明古国走向世界的物质徽章和文化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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