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阳台上看海,是很悠闲,很享受的。眼前的海域十分辽阔,远处的山峦展现曼妙稍带苍茫的身影,营造了香港少见的宁谧。我带了一本小说,像是配合悠闲场景的道具,坐在露天摆设的桌椅旁边,似乎在冥思,却更可能是漫无目的,看着天际的浮云发傻。随意翻翻手边的小说,并不在乎书中故事的情节,只觉得书页翻动的声响,呼应着远方振翅飞过的白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写的是辋川夏天的郊野,怎么让我在冬季末梢的香港,远离市嚣,有着同样的诗意感受呢?一种慵懒的闲散,随着温煦的阳光铺洒在背上,舒展过全身,一直到脚趾都感到轻颤的悸动,像是法国点彩印象派所画的星期天公园午后,仕女撑着阳伞走过身旁,一一向我道声万福。
我记得小时候在台湾,我们称呼西式建筑为洋房,洋房楼上的突出平台为“阳台”,有时也写作“洋台”,觉得这两个词语可以通用。写“阳台”时,心中浮起的意象是太阳可以照射到的处所;写“洋台”,则感觉是点出西洋式的建筑结构。但是,我查了查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词源正续编》 (台北,1960),却只有“阳台”,没有“洋台”一词,而且指的是古代的山名或地名,引的材料则是宋玉的《高唐赋》,好像在正式辞书中,“洋台”一词没有存在的资格。有趣的是,西风东渐之初,因为接触洋风的都市开始有了西式建筑,像朱丽叶小姐走出闺房吐露心曲的阳台也出现了,就有“洋台”之称。被胡适称作 “嫖界指南”的晚清狭邪小说《九尾龟》,讲到西式洋楼房间外面的平台,用的就是“洋台”,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中,“洋台”一词也频频出现在新文学作品中,鲁迅、茅盾、林语堂的书中都用过。
现代的辞书,经过上百年的新词正名过程,“阳台”成为标准名称,而“洋台”一词已经逐渐绝迹,在辞典中几乎找不到了。上海辞书出版社的《辞海》(1999年版),“阳台”有两个解释:一是“传说中的台名”,引了宋玉《高唐赋序》,说明后世“称男女合欢的处所”;二是 “新式楼房房间外面的平台”。“洋”字下,则根本没有“洋台”一词。1993年出版的《汉语大词典》给了三个解释:一是宋玉《高唐赋序》引出的“男女欢会之所”,二是王屋山的道家清虚洞天,三是楼上房间外面的小平台。“洋”字下面有“洋台”一词,解释很简单,就是“阳台”。吴光华主编的《汉英大词典》(第三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阳台”译作balcony,terrace,veranda,也未收“洋台” 一词。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辞典》(第二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这三个英文单词都译作“阳台”,不见“洋台”踪影。可见,在现代汉语规范中,“阳台”已经取代了清末民国时期出现的“洋台”,而兼有古代充满情色诗意的用法,以及现代西式建筑的突出空间。
说到阳台充满情色的诗意,现代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最多只会想象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在舞台布置的阳台上吐露心声,呼唤日思夜想的罗密欧。然而,中国古代的文人,只要一提阳台,就会想入非非,满脑子阳台云雨,想到襄王巫山会神女的典故。李白《清平调词》的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就提到了巫山云雨,虽然李白是奉诏作诗,以唐明皇的视角出发,写贵妃娇艳的仪态令人心动,却未免稍嫌露骨了一点,难怪有人觉得他在吃杨贵妃的豆腐。巫山巫峡给诗人带来的想象,在杜甫《秋兴八首》的开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是完全不同的磅礴苍劲,可以气吞河岳。但是,大多数时候,巫山云雨都让人想到梦幻般的云雨之情,接近李商隐写的《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阳台云雨联想,始作俑者是宋玉的《高唐赋》与《神女赋》,前一篇写“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楚王就问宋玉这云气是怎么回事?宋玉说了一个先王在高唐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绸缪缱绻之后,神女告诉他:“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一篇写襄王听了故事,就夜梦神女,可惜好事未谐,只留下无限怅惘。历来学者如唐代李善、北宋陈师道都说,宋玉写这两篇赋,用意是讽谏楚襄王,远离女色的淫惑。钱锺书在《管锥编》里却另有别解,认为《高唐赋》创作的意向是神思卧游,与孙绰《游天台山赋》及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同属游览文类,想象翩飞,翱翔于巫山巫峡之间,不见得是讽喻男女的床笫淫思。不过,我们从历代诗文引用典故的事实来看,中国历代文人的思维意识中,阳台云雨一词的寓意,明显指向男欢女爱,影射的是情欲好合。
刘禹锡写《巫山神女庙》,有这样的句子:“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当然是描述巫山神女投怀送抱,与襄王一夜好合之后,归去之时还在空中弥漫着令人陶醉的异香。欧阳修《梁州令·红杏墙头树》写情侣离分之后思念绵绵,春暖花开,不禁撩动了旧日欢好:“阳台一梦如云雨,为问今何处?离情别恨多少,条条结向垂杨缕。此事难分付。” 连朱熹夫子写《九曲棹歌》,写到武夷第二曲的玉女峰,居然也想入非非,联想到了巫山神女:“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道人不作阳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好在他撇清得快,说自己是修道之人,诚意正心,不会做阳台云雨之梦。我们实在不知道朱熹对于投怀送抱的美姬,是否也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不过他在武夷山任冲佑观提举,主要是祭祀仙人武夷君,不做巫山云雨梦,也是应该的。也曾挂名主管冲虚观的辛弃疾写过《水龙吟·昔时曾有佳人》,副题是“爱李延年歌、淳于髡语,合为词,庶几《高唐》《神女》《洛神赋》之意云”,拼合古典诗文,写山居生活的闲散,却也有艳遇的场合,让他情迷意乱,“看行云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下、襄王侧”。不过,面对女色的诱惑,辛弃疾却能“止乎礼义,不淫其色”,不失醉里挑灯看剑的慷慨风流,坦坦荡荡道来,有意乱情迷的遐想,也有止乎礼义的把持,不必像朱夫子那样做出坚壁清野式的撇清。
熟悉书法史的朋友都知道,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着张伯驹捐献给毛泽东的李白真迹《上阳台帖》,行草挥洒,一共二十五个字,是青莲居士李太白唯一存世的墨宝:“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没错,就是作《清平调词》的李白,以飞扬跋扈的千钧笔力,龙飞凤舞,书写了这幅 “上阳台”。这里说的上阳台,是王屋山道教洞天的阳台,跟襄王神女上阳台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无关。王屋山的阳台含义,是可以登高远眺,瞻望朝晖夕阴,体会天人合一境界的阳台。李白认识的道士好友司马承祯,在开元年间于王屋山建立了道观阳台观,天宝三年(744年),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王屋山阳台观,并寻访老友司马承祯,没想到司马承祯已经仙逝,因此有感而书写了《上阳台帖》。所以,李白写的这幅书迹,名为“上阳台”,带有修道求仙的意味,跟宋玉留下来的阳台云雨典故没有丝毫关系。
坐在自家的阳台上,骋目远望,神思远扬,只能浩叹中国古典文学博大精深,多元歧义的情况太多,连坐在阳台上,都可以扯出连篇累牍的典故。虽非胡思乱想,大概和现代文艺青年的思路大不相同,或许也是代沟的见证,暴露了老派人的遐想总要讲古,有点回归传统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