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最后一个贵族”之称的张爱玲,以其显赫的家世,传奇的经历,独特的性格,惊艳的作品,让她成为了近百年来文坛最让人关注的一个焦点,无论其特立独行的个性,创作上的卓越成就,晚年寄寓美国孤独终老、凄然离世,都是令我等吃瓜群众莫名其妙地牵肠挂肚而紧盯不移的,仿佛我们家什么亲戚朋友似的,说得不好听点,那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风华绝代张爱玲
然而,海内外的读书群众,尤其是华人阅读者中,对张爱玲喜欢的人倒真不是小众,尽管她悄然离世已经20多年,但她的书却一直让人欲罢不能,读者甚众,她的经历也一再让人津津乐道。
离去的只是她的身体,留下的,却是她杰出的作品,和一生的旷世传奇。
张爱玲(1920—1995),晚清名臣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张佩纶的孙女,父亲是贵公子,母亲是留学英国的新式女性,母亲赴英之时,张爱玲4岁,弟弟张子静才3岁,而父亲是个典型的遗少,且是“瘾君子”,妻子留学后又将外室接至家中,一个4岁女孩,在最需要亲情的时候,身边却只有空洞的别墅和冰冷的墙壁,这应该是造成张爱玲从小敏感而孤僻、自立而冷漠性格的主要原因。
少时张爱玲与张子静姐弟
在没有亲情的大量时间里,衣食无忧的张爱玲开始寻找自己、且只属于自己的乐趣,爱读《西游记》《聊斋志异》,喜欢巧克力,好弱钢琴,想像音符不同的个性,对于色彩、字眼极其敏感,喜欢看七月的巧云,吃盐水花生,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听苏格兰士兵吹风笛,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张爱玲充满了生命的欢乐。离群索居,自得其乐,这几乎成了张爱玲一生的状态,也代表了她的生活取向,其延伸的方向最后便自然是价值观。
张爱玲是数十百年才可能出一个的天才,她聪慧而早熟,3岁就能背唐诗,7岁写了第一部小说,12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18岁以一篇千字文参加上海《西风》杂志征文获得“首奖”(杂志通知为“首奖”,公布时为“特别奖”),她那句流传极广的经典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就出自这篇应征作文《天才梦》中。
“蚤子”无疑是一个隐喻。那么,这个华美之袍下的“蚤子”,到底隐喻什么呢?
有人说:“这是张爱玲的自我剖白,更是她一生为人准则的预告。”
有人说:“张爱玲早就看到,穿梭于俗世繁华中的男男女女,华丽的外表下包藏着人性的暗疾,灵魂中蛰伏着一只只微小却执拗的蚤子,贪婪地、不动声色地啃啮着真性情。”
这就是一个不到20岁的青春美少女对人性和生命最初的印象,既针对自己,亦针对他人,从中可以看出她敏锐的洞察,纯真的自省,独特而真实的性情,和出奇的早慧。
张爱玲母亲黄逸梵
但让人深感意外的是,张爱玲年轻时的这个隐喻,却搅得她一生不得安宁,据说她移居美国后,时时被这种“蚤子”带来的“咬啮性的小烦恼”困扰,到了晚年,她一边是创作上的《红楼梦魇》,一边是生活上的“蚤子梦魇”,甚至被蚤子追逐得4年搬过180多次家,真是“疲于搬家,不得安业”,但她依然执念于自己的创作,从不停歇。
咬啮的烦恼与创作的快乐相伴相生、相生相克,这或许就是张爱玲所理解的生活本身。
张爱玲确实早慧,不仅在洞悉人性,还在于极具个性的思维视角。
所以,兰成胡第一次读张爱玲的作品,便连读两遍,还呼人共读分享,且得出:“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成为好。”这等惊人结论。
晚年风度依稀的胡兰成
“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眼里亦出蚤子”,有时候,“情人”与“蚤子”,不过同实异名。从挑剔而刻薄的眼光去看,张爱玲有时倒是对此类“蚤子”有欲罢不能之爱好的,《张爱玲记》中所谓:“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便是明证之一。
毛姆在《面纱》里说过:“一个女人不会因为男人品德高尚而爱上他。”
如果把这句话安放在张爱玲对兰成胡的态度上,则是:“一个女人可以完全不顾男人的品德而疯狂地爱上他。”
而事实也确乎如此,张爱玲曾送给胡一张照片,并在照片的背面题上了这样一句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看”与“看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视角,由此产生的感觉差异,就是张爱玲之所以成为张爱玲的关键。而透过“看张”来实现“张看”,则如雾里看花,不过一鳞半爪,不得全真。
张爱玲因苏青而结识胡兰成
从兰成胡的视角看张爱玲,那自然是腊月里的一枝红梅、春风里的一树桃花。据说,兰成胡家教严格,母亲从小教育他不可谗嘴,说女人谗嘴容易变节,男人谗嘴容易夺志。兰成胡长大成人后或许不贪吃,但他却选择性地遗忘了“变节”和“夺志”的深刻含义。兰成胡风度翩翩,学识深厚,是典型的“中国式风流才子”,学识渊博,为人通透,文字清澈,思维灵动,下笔成文,温润如玉,唯独缺乏风骨,这点是颇令喜欢他文章的人沮丧和叹息的。因此,他也成了张爱玲那个表面厌弃、却曾难舍的“蚤子”。
在这个世界上,张爱玲一方面是以创作家的面目呈现,一方面也是以漂泊者的面目出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她相继出版了《沉香屑》《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风格独特的小说而风靡文坛,兼及散文、戏剧、红楼梦专著、翻译作品,因而成为了现当代作家中首屈一指、别具一格的女作家代表。
周润发主演的电影《倾城之恋》
张爱玲19岁离家,35岁赴美,虽然身处红尘俗世,但她一直离群索居,仅与少数朋友书信来往,生活极为简单。
张子静,张爱玲的弟弟,小其1岁。虽然同是李鸿章、张佩纶等晚清名臣之后,但经历家庭离乱,遭遇时艰世变,至于一生未婚,膝下无儿无女,一直居住于上海远郊一个仅14平方的破房子里,仅靠给人偶尔补习一点英文谋生,家徒四壁,生活困窘。
1988年,张子静打听到了身在美国的姐姐地址,睽隔30多年的姐弟终于有了音讯来往。后来,张子静在一封信里对姐姐说,自己60多岁了,在上海孤身一人,一直希望找个乡下老婆照顾自己晚年,但经济拮据,无法实现愿望,想请姐姐施以援手。
晚年张子静
不想,这位世间仅存的亲姐姐却在回信中一口回绝了,且说“我也勉强够用”,“没有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云云。
张爱玲真的没有钱吗?或者说,她真的没有余钱帮衬弟弟吗?
不大可能。我们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张爱玲在文坛上再度声名鹊起、风靡华人世界的作家,不但她的作品连连出版,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半生缘》《倾城之恋》《茉莉香片》刚刚大热,名气正隆之时,也是进帐最多之时,版税源源不断,据说她当时单是存款就达270万,不说一夜暴富,也算比较富足了。在那个大陆经济还相对匮乏的时候,张爱玲对弟弟稍作帮衬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然而她却“客气”地拒绝了。
在弟弟困厄时姐姐断然拒绝,在普通人看来,真是凉薄之极。
那么,是张爱玲真的薄情寡义?但从她过往的经历来看,也不像。当年,前夫兰成胡背叛张爱玲,四处逃难,她去信分手时,还拿出30万接济前夫,这30万几乎是她那时候的全部身家。看来,张爱玲完全不是小气之人,也并非冷酷无情。
父亲身边的张爱玲姐弟
张爱玲去世后,张子静在他写的回忆录中,对姐姐也无一句责怪的话,不但在书中对“天才姐姐”满腔温情,还对姐姐百般维护,说:“姐姐有她的自卑,也有她的自卫”。
不同立场的人,能得出不同风格的张爱玲;不同品性的人,亦可得出不同喜好的张爱玲。通过作品看张爱玲,得不到完全的张爱玲,因为作品毕竟只是内心镜像的部分,不是她生活的全部。而且,即便是她的作品,也非她思想的全角反映,正如兰成胡在《今生今世》中所说,张爱玲所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行为怪异,处世乖张,讲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将一切怪异、偏执抖落得自然而然,又将这些化为作品中的思想,腐朽抑或神奇,形成极其鲜明的个性。这或许就是张爱玲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进去,却又“还有一半到不去”的原因。
一世忧伤、一恋倾城的《张爱玲传》
我读张爱玲,常常感觉她一直是一个生活中毫不拖泥带水的女人,她对亲人的冷漠,也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年少孤独、家庭离散、世风凌厉、人世沧桑等等,让她心肠过早地变硬罢了,张子静所谓“她的自卫”,是长期独自奋斗磨炼成的,用全身的盔甲武装自己,并不伤害别人,只为自卫而已。所以,如果站在道德的高峰去指责张爱玲的薄情,是对她不够了解和理解的结果,她所有的言行,都有她自己的道理,她所有的异常,在她而言,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无须大惊小怪。
若以我辈常人的常识去看张爱玲,那她就不是语出惊人、洞悉世界每一处细微的张爱玲了;若以常识常情去约束张爱玲,那她也不可能笔底生花写出那么多传奇且足以让人惊艳的张爱玲了。往俗处说,文如其人,如果张爱玲如我辈凡人一样俗,那她的作品也不可能独特如此、至今不衰了,惊艳的不单是文辞,更多的是视角和对世态人心的洞悉,展现出来的是不一样的奇观。
张爱玲的人生,就是一部传奇,足以让人惊异、惊奇、惊艳,如果你不了解她的与众不同,就无法进入张爱玲的作品深处。要了解看透了众生的张爱玲,还得读张爱玲的传记。要读懂张爱玲,还得从她的经历、遭际、爱情、婚姻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