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自1990年起,有诗歌、小说、随笔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花城》《绿风》等。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等。有作品入选三十余种国内诗歌和散文选本。获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 2015中国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新锐诗人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
树
我见过繁盛的美,但衰败比美更繁盛
在枯枝碎叶的版画中,蝉声早就褪色了
天黑得那么快,睫毛上光忽地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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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树木站在那里
剖划空气,硌疼夜的腹部
仿佛她们不在乎
仿佛世界还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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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
每一个人都在梦想别人:
在玻璃镜面、在电影里、在手机屏幕
在自嘲自责自怜和自我厌弃中——
在肮脏的春天的某个浑浊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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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眼睫毛一样清晰
像眼睫毛一样不可触及
但是种子存在,迷乱的泥土存在
记忆存在,你存在,明晨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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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颂
在能够照得出你的骨头的雪山前
冰川之水正具体地从头顶流下
脖颈和肩膀在迎接中战栗,胸腹和脊背
在快速收缩中抖动。在胯下,那冰凉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像江河一样凶悍地沿着大腿冲向脚底
你甚至感到水渗入皮肤,顺便让脏器仰泳了一会儿
这一刻,你无法不爱上高峻、空阔和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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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是说自我已然与雪山相配
——而是恐惧。你看,即使身后只剩下童年的影子
——仍就带着血腥深度的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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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颂
沙粒密密麻麻:淡黄的、黑褐的、眼白的
纹动的填字游戏——奥秘的表格
风就是风,吹过来,吹过去
尘土停下来观望,又跟着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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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制造视觉的声响:
几丛骆驼刺加重了盐碱的分量
夜就是夜:刺猬的尖锐擦刮得更亮
没有约柜,没有玛尼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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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空空荡荡,戈壁漫不经心
闯入者成为一粒悬石,漂浮于神的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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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颂
一声大喊,掀起一阵大风
其实一阵大风刚刚大喊
雪野神色迷惘,秃鹫无话可说
山只剩下山,杆和枝支撑出树
石头就是石头。剩下冷,还有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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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颂
在格萨尔之前,风是安静的
或者也没有风,没有昼夜
没有上帝,更没有上帝之诗的朗诵者和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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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萨尔之中,刀和火交替耕种时间
人头埋到土里,埋到水里,埋到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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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都走远了!还能听到声音:
快活的声音、焦躁的声音、太阳忽起忽落的声音
像草原上的石雕、面目坚定,转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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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拉秀:寂静
天空清亮,多像鸽阵的鸣哨
十月的草尖金黄,迎风俯下身去
一条藏狗漫不经心横穿公路
西格寺五百僧侣的念诵正好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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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敲打着车窗。你知道
无数神灵坐卧路旁,静观汽车和你———
如此完满,却又等待风生水起
寂静,正在提醒寂静的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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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令哈:喟叹
这雨水中的荒凉之城
本来就是荒凉的、幻觉的,是无城之城
是三叶草、始祖鸟、虎斑蝶的沉思属地
是雨水急来的,浑浊时光的,走向凝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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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是盲打误撞的闯入者,长发卷走沙粒
留下足迹和喟叹,喟叹思念和孤独
终究也是荒凉的,是缠绕草茎的旋风
趋于凝固的象形,石头继续掩藏渐淡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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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迹一样是荒凉的,是荒凉万千自娱的图案之一
正像荒凉之城附生或者根生于荒凉
雨水弹拨着漠野,荒凉在吟唱或者嘶吼
雨水啊雨水,偶然的雨水弹拨漠野之城,弹拨着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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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升起雾气。不知何故响起
但是总要走向风,走向石头,走向象形的喟叹
暴露的是一个诗人,一个诗人喟叹
发出城的回声,雨的回声,荒凉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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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撕扯着自己摆脱荒凉,散落的形象和声响
反证着荒凉:无可辩驳无处躲藏的荒凉
荒凉的诗篇要让荒凉显示荒凉的骨质
一个诗人来了,……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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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必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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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吸
清晨。
雪骑着窗外的山脊大笑。
银亮的歌声冲洗屋舍昏暗。
你急忙下楼,从门洞把脚印拖远——
有人说是绳索,有人比作犁痕
但更应视作线条:狼毫在宣纸劲舞——
第一天:只要你有第一天的心情
你就是第一天的第一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