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个实际的,没有永远开着的花,诗中的花是幻象! ——老舍《离婚》
1941年,一批文艺界朋友推举《骆驼祥子》为老舍的最佳作品,但老舍说:“非也,我喜欢《离婚》”。
《离婚》讲的是小市民的都市生活故事。财政所科员张大哥,热心“做媒”且“反对离婚”;而另一科员老李则一心渴望摆脱同僚们庸常的生活,追求自己的“诗意”人生。他尤其对自己的包办婚姻不满意,对山东乡下的太太不满意,苦闷中,老李把美丽的邻居马少奶奶想象成诗意的象征,但最终这个想象也被无情地打破了。
《离婚》用幽默讽刺的笔法,描写了老李在张大哥的庸常生存哲学中左冲右突,最终被同化的“诗意”追求,揭示了小市民同质化生存状态对个人理想的消解。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而老李的“诗意”宣言是:
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
老李认为,脚踏实地的东西,也是现实的东西,现实的东西都是平庸的。他向往不落入俗套的生命境界,向往能够拥有生活的“诗意”和“浪漫”。
因此,老李向往、追求、渴望着,在他太太身上找不到,就把诗意寄托在邻居马少奶奶身上,从乡村追求到都市,在都市受挫后,又回归了乡村。
老李在敷衍、怯弱与妥协的社会空气中,缺乏实际的行动力,一步步走向失败。他的诗意向往,也最终拜倒在庸常的生活中,被消解,被侵蚀。
01. 老李对试图觉醒的李太太的压制,表明他思想上有根深蒂固的旧传统
李太太是生命意识淡化的旧女性。
女性的 “生命意识”,是在观照自身后产生的,对生命个体性即“自我”的认知,以及对生存、发展的感悟。
李太太是个乡下女人,性格被动、软弱,长得也不讨喜,“嘴不大爱闭上,呼吸带着点响声,大牙板。身子横宽,棉袍又肥了些,显得迟笨。”
刚刚进城,就因说话声大,被老李“咬着牙”提醒了两次“小声点!”,没沏茶不对,说话声大不对,找邻居借开水也不对,李太太动辄得咎,哪儿哪儿都让老李看不惯。
在老李心里,她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
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 “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在城市生活中,李太太长了胆子,与其他太太交朋友,发表言论,剪了发,主动向丈夫要家用钱,懂得在丈夫深夜迟归时和他耍一点小脾气,眼见有逐渐摆脱丈夫为天的传统,试图寻求与丈夫平等的地位。
老李对此视为大逆不道,“男人不专制,女人立刻抬头”,对李太太任何僭越夫权权威、表达自我的行为,都充满警惕并坚决进行了压制。
老李有一天半夜晚归,太太耍小脾气,他心里想的是:
不行,不能忍受这个!前几天的要钱,剪发,看朋友去,都是她试验丈夫呢;丈夫没有什么表示,好,叫她抓住门道。今个晚上的不等门是更进一步地攻击,再不反攻,她还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
老李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夫妻关系,显然还是旧式的,传统的,希望妻子以夫为天,惟命是从,把男女关系视作“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的对峙。他首先想要维护的是自己作为家庭主人的权利,同时更要防范妻子的女性意识萌芽觉醒。
老李不言语,一口吹灭了灯,专等她放声大哭:她要是敢放声的嚎哭,明天起来就把她送回乡下去!
这种对李太太生命意识、人的意识的压制,显然与老李追求“诗意”生存状态的梦想相悖。他曾经把家庭生活看作缺少诗意的人生桎梏、一心渴望拥有超越生命意识的体验,可在妻子面前,老李流露出的完全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强烈的霸权意识和无情压制。
02.老李赋予马少奶奶“诗意”的想象,证实他只是个没有行动力的寻梦者
马少奶奶是一个曾经觉醒而又重新向旧道德妥协的新女性。
老李“诗意”的象征马少奶奶,上过几年学,却考了几年没有考上中学,她是知识新女性的代表。
美丽、温柔的马少奶奶,有艺术审美,亲近自然,同时骨子里也有一股与社会抗争的韧性。她曾经信奉恋爱自由,大胆地反抗旧礼教,和自己的家庭教师私奔,再不曾回去。
她受“个性解放”的影响,勇敢地走出了家庭,选择了自己爱的人,使自己的生存价值回归自身,体现了女性生命意识的觉醒。
她反抗包办婚姻,认为追求自己的幸福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并没有错,所以即使对父母,也铿锵有力地说:“求情,不干!”
但是她的反抗是如此有限。新女性为了爱情离家出走,却往往陷入另一个困境——丈夫的压制中。
私奔不久,丈夫就与音乐教员同居离家出走,而她没有生存能力,只能和婆婆一起,靠微薄的房租度日。
她固然知道,老李对她有好感,所以在李太太和老李吵架的时候,以女性的身份,向老李提出了温柔的请求:“为我,您也别走。”仍然希望依靠男性的力量来取得婚姻保卫战的胜利。
老李果然没有走了:
他开开门,进了些日落后的柔光。门外变了样,世界变了样,空气中含着浪漫的颜色与味道。
在老李眼里,马少奶奶身上“摇着点金光,很像西洋画中的圣母像”。
人像雨后村景一样晴美,新鲜,安静,天真,他找到了那个“诗意”。
老李盼望着和马先生打一架,然后带着马少奶奶远走高飞,“逃到赤色浓烈的南洋,赤裸裸地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做着各种颜色的热梦!”
马先生带着高同志回来,马少奶奶失去了反抗,对原来的婚姻妥协了。
老李的世界变成了个破瓦盆,从半空中落下来,摔了个粉碎。“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
马少奶奶的反抗意识,仍然停留在向外寻求生活力量和勇气的阶段。很大程度上,她仍旧局限于世界的男性主体内,缺乏真正独立生存的力量和勇气,也缺乏对生命意义的独立思考。
作为新女性,马少奶奶对传统的反叛并不彻底,她在打破传统道德和旧观念的斗争路上迈出了一步,依然没有彻底挣脱传统礼教,最后又回归传统。老李并没有看透这些,寄托在马少奶奶身上的“诗意“幻想,只能走向失败。
03.老李既不肯脚踏实地地生活, 又缺乏行动力,无奈妥协,归向田园
中国的旧体制,首先是一种男权体制, 男人无论在家庭还是在社会上,都比妇女拥有大得多的权力。
小市民老李,在抵制和抗拒传统旧女性李太太的过程中,是一个强有力的存在。他以传统的男权眼光,去看待出身农村的太太,以知识分子的身份,不屑农村妻子的一举一动,处处压制妻子的觉醒意识,在敌视、惩治妻子女性觉醒行为中,恣意宣泄着男性把女性重新逼回精神劣势时所产生的快感。这种强势个体奴役、压制另一弱势个体的快感,属于人性恶的表现。
但李太太身上,有老李缺乏的勇敢。
她在马少奶奶送红萝卜花时,骂了马少奶奶,勇敢地捍卫自己的家庭;得知老李给了小赵二百五十元后,又骂老李,老李想揍她,可顾及面子”怎好意思?”又自恨“和太太大声嚷几句都不敢”;马先生回来,指责老李,他不言语,太太气不过,给了马先生一个嘴巴。
这些看似乡下女人俗气的举动,却是老李想做而不敢做的。老李是一个幻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所以,马少奶奶身上具体化的那点“诗意”,只是老李脑海的一个梦而已。
马少奶奶对丈夫的妥协,终止了老李都市人生的“诗意”追寻,同时也结束了老李的“离婚”悬念。
李太太对马先生那一记“革命的嘴巴”,终止了浪漫理想主义者的荒谬行为,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老李梦想的终点,戏剧性地变成了返璞归真的起点。
一块麦田,一片小山,山后挂着五月的初月。或是一条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听见蛙跳入水中的响声……
老李关于生存的“诗意”,原本并不十分清楚;而他难忘的,不仅是乡间的美景,还有作为“学生”,在乡间得到的尊重和敬意。
面对“诗意”破碎的空壳,老李的辞职返乡,既是爱情理想失败后的退守,也可能是另一种诗意人生的开始,脱离城市与职场,回归自然与本我。
当然,回归难保不是另一场白日梦,“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张大哥庸俗的预言,为老李的返归田园,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可能也是作者在表达自己的犹疑。
《离婚》中的老李想用 “诗意” 去抵抗张大哥所代表的 “常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 , 多一份经验便少一份幻想 , 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 他始终被“常识” 捕获着,并力图把传统的生存之根扯断 , 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果决与坚毅。
生活需要具体的行动,可老李偏爱做梦。
他的心永远向上 , 而手永远下垂。
“生命似在薄雾里 , 不十分黑 , 也不十分亮 , 叫人哭不得笑不得。” 这 “雾”也是现代人深陷的庸常、世俗的生活气氛,理想战胜现实,“诗意”抵挡 “庸俗“,需要我们从梦中醒来,付出实际行动,冲破薄雾,脚踏实地去发现美的趣味,才能实现“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