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有两条主线,一条是贾府的衰亡线,一条是宝玉的成长线。伴随着贾府衰亡的,是王熙凤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而伴随着宝玉成长的,则是他身边的女孩一个一个离去。
对于那些被撵出去的女孩,读者关注的重点往往在金钏和晴雯身上,因为她们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很少有人注意第一个被撵走的茜雪。
茜雪不被关注情有可原,实在是因为她没能带给读者多少印象,出场即下线,而且只有一句台词。我们既看不到她在宝玉心中的位置,也无从了解她的性情如何,看似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匆匆过客。
然而,弹幕始祖脂砚斋的一句剧透,让茜雪的形象变得高大,说明她并非一个普通的过客。
这句剧透写在了第二十六回,因写红玉而带出茜雪:“‘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段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
早早被无辜撵走,却在主子落难后前去探看,可谓有情有义。这就说明,作者曹雪芹先生塑造这个人物,并非随意为之,不是简单地让她串个场。
那么,茜雪这个人物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因为80回后的文字“迷失无稿”,我们看不到茜雪在后期到底有什么表现。但是,根据曹雪芹先生的风格,往往会在人物名字里蕴含深意,我们便可以从“茜雪”二字中一探端倪。
“茜雪”二字,是红加白的组合,也是热情与冷静的组合。
看到“茜”字,红楼读者应该很容易想到“茜香罗”。茜香罗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汗巾子,大红色,先由北静王赠送给蒋玉菡,又由蒋玉菡赠送给贾宝玉,然后经宝玉之手,到了袭人手里,最终成就了蒋玉菡与袭人的姻缘。
茜(qiàn),原意为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其根可制作红色染料,便被引申为明媚鲜艳的红色。
茜为红色,雪为白色,所以茜雪即是红加白的组合,视觉冲击非常强。
当然,作者想要表现的,并非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而是性情上的极大反差。
红色,是宝玉最喜欢的颜色,“红香绿玉”、“怡红公子”、“绛芸轩”,围绕着宝玉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宝玉为何这么喜欢红色?因为红色不但代表青春少女,还代表热情。
宝玉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怡红院更是一个热闹的场所。第七十回,“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芳官)膈肢”,宝玉也加入进来,十分热闹。恰好李纨的丫头碧月来找手帕,看到这一幕,露出羡慕和向往来:“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到一处。”
什么样的主子,就会营造出什么样的氛围,宝玉的热情,自然能让怡红院充满着欢声笑语。
但是,凡事过犹不及,热闹的氛围之下,容易忘乎所以而出界。所以,怡红院的矛盾纠纷多,受宝玉连累的也多,从茜雪开始,晴雯、芳官、四儿都是在热闹中出了界,从而被撵出去。
这就是“茜”,代表的是茜雪在怡红院热闹的生活。
与热闹热情相反的,是冷静冷漠,这便是“雪”的特点。
看到“雪”,我们很容易想到薛宝钗,“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为人冷漠无情,遇事则能冷静谨慎,任何时候都不会失去理智,即使身处热闹场合,也能保持冷眼旁观的状态。
茜雪,集红与白于一身,兼具宝玉的热情与宝钗的冷静。这就难免让人疑惑:一个人能同时活成宝玉和宝钗的样子吗?
当然不能,茜雪的热情与冷静,不是同时存在,而是不同人生阶段的不同表现。
离开怡红院的茜雪,在挫折中成长,从而变得成熟稳重。
从怡红院被撵出去,这算是人生的重大打击,因为这是个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要拥有的位置。
同样是被从重要位置撵出去,金钏儿想不通而跳井自杀,晴雯绝望而病夭,芳官出家当尼姑,相比于她们一挫就败,茜雪却是在挫折中变得强大,从而迅速转变,由热情之红变成冷静之白,从沉迷于肤浅的热闹走向成熟稳重。
这一点,和薛宝钗何其相似!
这也是后来茜雪会去狱神庙探看的原因:被撵出怡红院,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她因此而变得更好。所以,她无怨,而且因为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有了更好的际遇,才有能力去探看落难的旧主子。
这就是脂砚斋把茜雪和红玉写在一起的原因:她们都是因为离开怡红院离开宝玉而变得更好,都有情有义,都属于愈挫愈勇的人。
所以,虽然80回文本里茜雪只有一个出场,却也是个不可忽略的人物。红楼中有一个现象:近宝玉者死,远宝玉者生,和宝玉关系越亲密则越薄命,比如金钏、晴雯和黛玉。而懂得不被宝玉的热情融化、保持冷静的人,则能死里逃生,比如袭人和宝钗。
茜雪这个人物的存在,有两大作用,其一就为了更直接地强化这个主题:近宝玉者死,远宝玉者生。其二是用来和金钏、晴雯、黛玉等人对比。作为最早离开宝玉的人,茜雪因其积极乐观的个性,不但没被挫折打倒,而且因挫折而活得更好。
人的命运,受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外部环境,即客观因素,二是自身的性格,即主观因素。当我们无法选择环境,我们依然可以靠性格来掌握命运,尽可能地活得精彩。
这就是茜雪,当她从茜红变成雪白,远离了宝玉的热情,拥有了冷静谨慎,她便掌握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