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游园,把宝玉所题的极富文艺气息的匾额改成了接地气的居所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
元春自谦“素乏捷才”,但从命名来看,却是多姿多彩的。那么问题来了,馆、院、苑、阁、轩等,都是可作为居所的建筑物,为何不归于同一品类?
我们知道,红楼无闲笔,每一笔都是有用意的,作者曹雪芹通过元春给这些居所命名,有何用意?
本文试着结合景物描写和人物个性,来剖析作者对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三处命名所赋予的用意。
潇湘馆:孤苦清冷的客舍
当元春下旨令妹妹们住进大观园,黛玉便主动选择了潇湘馆,理由是“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竹子是潇湘馆的主要装饰品,“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也是潇湘之名的由来。
因这种竹子自带斑点,便称之为斑竹。又因这种斑点像极了斑斑泪痕,便因民间传说而与湘夫人联系到了一起。
据编撰于西晋的中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志》记载:“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汨挥,竹尽斑。”
这便奠定了潇湘馆的基调:以涕汨挥,正是黛玉的写照。
黛玉性冷好静,因此爱上了潇湘馆的幽静。这份幽静,在贾政眼里是读书的好去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但在宝玉眼里,却过于冷清,“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宝鼎煮茶,原应暖意浓浓,但这份暖意很快就变凉。
这份凉意,来自黛玉的心底,其原因就在于潇湘馆之“馆”字。
据《说文解字》,“馆”字从食,其字源的本义是供宿供膳之所,即客舍。这正切中了黛玉的心理:以客自居。
从黛玉进贾府的第一天开始,贾府就把她当自己人了,并没把她当客人对待。但黛玉一直融不进贾府的热闹,总是固守在她孤女的情绪里,把自己当成贾府的客人,而且是无依无靠无人关怀的客人。因此,她对同样是客居身份的宝钗颇为羡慕:
“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 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对黛玉来说,她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且没有前路可进,一直处在羁旅中,心无所安,心无所定,岂不清冷?
因此,潇湘馆就是黛玉“以涕汨挥”的客舍,“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语),直到亡故, 她都没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定之所。
怡红院: 令人迷乱的风月场所
怡红院像一个迷宫,贾政的游园队伍走进去就迷路了。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
一处院落而已,这么多人走在一起,怎么会迷路?这便是作者的匠心所在。
怡红院,单从这个名字来看,最易让人想起什么?对了,它非常像一座青楼,比如韦小宝出身的妓院叫丽春院。
青楼,是人们对风月场所的代称,而风月场所,正是容易让男人迷失的地方。
《红楼梦》又称《风月宝鉴》,是一部以风月为鉴的书,宝玉正是迷失在风月之中而失去进取心的人。
为了突出这个特点,作者在宝玉所居的怡红院布局上,也俨然是一个红尘中的迷津。
首先是外部环境:
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碧桃花、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粉墙、绿柳,无论是材质,还是颜色,都是容易引人遐想的。
再看内部结构:
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整个布局,可用一个词来形容:眼花缭乱!从功能上来说,这像一个收藏室,整个墙面都做成了可存放收藏品的槅槽。
宝玉确实是一个以收藏为人生唯一喜好的人,但他收藏的既非字画,也非古董,而是美女。他希望能把他所喜欢的女孩,都收到怡红院。这些女孩根据功用不同,有着不同的分工,有的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有的负责陪他嬉戏玩乐。
这样的居室,怎不让人迷乱?第七十三回,因赵姨娘的小丫头鹊儿到怡红院告知赵姨娘向贾政打了小报告,宝玉便连夜温书,以备应付贾政考问。作者又刻意描述了宝玉温书的场景:
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 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 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
身边侍女环绕,怎能静下心来温书?因此脂批说:此处岂是读书之处?又岂是伴读之人?古今天下误尽多少纨绔。何况又是此等时之怡红院,此等之鬟婢?又是此等一个宝玉哉?
这便是怡红院,以读书为苦、以红粉为乐的风月院。因此,不但身居其中的宝玉迷失了,而且到此一游的贾政和清客们也迷失了。
蘅芜苑:幽香四溢的学苑
蘅芜苑之名,取自宝玉所题的“蘅芷清芬”,其来源则是院内的香草。
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
这些让贾政“不大认识”的香草,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二是适应性强,尤其耐寒,“愈冷愈苍翠”。其中又尤以蘅芜最为独立,其花本身就兼具两性,即雌雄同株。
这便是宝钗的特性。
生于末世的宝钗,好比生于秋冬的花草,唯有耐寒才能顺利度过寒冬,因此宝钗是最早做到居安思危的人:“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而宝钗的“随分从时”,正是适应性的体现,而且越是遇到艰难困苦,越能爆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当然,最能代表宝钗特性的,是雌雄同株的蘅芜,“虽离别亦能自安”(脂砚斋语),她是个兼具男人和女人优秀特质的人,既能像男人一样管理家族事业,又能把大家闺秀该具备的能力都熟练掌握。因此,作者借李纨之口,封宝钗为君,蘅芜君,既是君子的君,又是君主的君,无须依赖即可独自生存。
正是基于这样的特点,作者才把“蘅芷清芬”留蘅去芷,因为蘅芜已足够代表宝钗。
至于苑,则有两种含义,本义是养禽兽植林木的地方,多指帝王的花园,这符合宝钗“君”的身份。另外,由林木繁盛引申为学术、文艺荟萃之处,因为在五行中,学术、文艺属木。作者对宝钗还有一个定位,那就是学识渊博,被宝玉赞为“无书不知”。于是,从“苑”可知,宝钗的学识,已经相当于一个学苑了。
结语:潇湘为馆,因为它的主人是以客自居的潇湘妃子,常年以泪洗面;以怡红为院,因为它的主人是以红粉为怡乐的怡红公子,迷失在风月中;以蘅芜为苑,因为它的主人是顽强独立的蘅芜君,愈冷愈香。这三处居所的命名,结合景致,充分体现了人物的个性特点以及命运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