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阅读《柠檬》之前,我便仰慕梶井基次郎大名已久。作为日本近代文坛中的“非主流”,他是一颗当之无愧的奇葩。
梶井基次郎其文读来的确颇具特色,与以往阅览的日本小说相去甚远。其中缘由,大抵是因为梶井生来多病,家人又常被病魔缠身。与疾病相依为伴的日子赋予了梶井过人的敏锐感知,而如影随形的死亡又让他不能不关注渺小个体的强烈感知。
在《柠檬》这部短篇小说集中,梶井基次郎用如珍珠般精巧的诗语,静察生活的绚烂之美,用遐想割裂现实,求得超脱。一副由天马行空想象力打造而出的奇谲瑰丽的画卷就这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01 诗语
对于应该如何界定梶井那独树一帜的文体,历来的评论家们都对此大费脑筋。深受诗人波德莱尔影响的梶井,十分巧妙的将诗歌的优势融汇到了小说创作之中,以此来书写他捕捉到的,个人浮动、变化,难以琢磨的情绪。
然而,无论是将其作品定义为散文诗也好,端正的小说也罢,字里行间散发出的飘逸美感是绝对不会受半点影响的。
梶井小说的这种诗化美感,第一体现在行文的跳跃之上。与以往看重叙事的小说不同,梶井的作品更多的是描绘个人对世界的感知。飘忽不定的想法,需要用语言具化的情绪是梶井的文字永远追逐的主题。也正是因此,要想用词句截留如流云般漂浮的思绪,行文的跳跃在所难免。
在《柠檬》小说集收录的同名短篇小说《柠檬》中,这种跳跃性便已有所体现。在小说开篇介绍自己喜欢外表美丽的东西时,梶井向往的对象一会从自觉美丽却又破败的街道跳跃到色彩绚烂的烟花上,一会又转而回忆起幼时心动不已的,散发着耀眼色彩的玻璃珠。
梶井基次郎
我自然是可以在这三段独立开来、毫不相干的描述之中找到一处微妙的共同点的,这些都是梶井心心念的美丽事物。但如果不是预设了喜欢的前因,除了飘逸的诗歌之外,谁又会将如此跳跃的描述纠集在一起?
此外,梶井小说的诗化还体现在频繁出现的多意象叠加之中。在《柠檬》中描述自己昔日热衷前往的丸善书店时,梶井如此写道∶
“有红黄色的古龙水和生发剂。华丽时髦的玻璃工艺制品和典雅的洛可可式浮雕花纹的琥珀色或翡翠色香水瓶。烟管、小刀、肥皂、香烟。”
梶井像天生的造物主一般,各种意象信手拈来,放入文中丝毫不觉得奇怪。化妆品、工艺品、生活品,毫不相干的东西被梶井漫不经心地随意丢弃在文段之中,却反而营造出了丸善书店强烈的奢侈、富丽之感。这个象征着西方现代化的书店的内景,立刻就在读者眼前被“投影”了出来。
而这种堆砌意象的创作方式在诗歌化创作中是极为常见的,我们耳熟能详,自小学便能朗朗上口《天净沙.秋思》,一句“枯藤老树昏鸦”也是同理。可见梶井自己在创作时也难以抑制心中激扬澎湃的诗情吧。
至于梶井创作诗心体现的最为明显的地方,莫过于他追求的极致刹那美感。
日本文艺评论家三好行雄曾说:美学意识的世界其实就是利用种种偶然性要素,由感性编织出一瞬间的恍惚所组成的一种合乎意象的美妙的世界。
而这种美也是梶井追寻的萤火。在《心中的风景》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他的视野中不断消散又凝聚的风景,某个瞬间看起来很是熟悉,接着某个瞬间又像是完全未知。终于那个瞬间消失了——乔已经分不清到何处为止是自己的意念,从何处开始是深夜里的街道。”
捕捉瞬间,是诗人们常做的事情。而梶井在小说中接过了诗人的重任,试图探明那意义不明的瞬间。而这些停息片刻的瞬间被捕捉之后,便会被放入记忆制成的网袋之中,等到时机恰到,便会被释放出去,瞬间碰撞出激烈的美感。
《在有古城的町》中的峻便是在观看百无聊赖的魔术表演那一刹那释放了脑海中隐藏的记忆残片,于是,那微亮的平原,如水母般的烟花交织而成的景致让峻顷刻间体会到了“美”的力量。“这才是真正优秀的魔术,远胜过任何一位魔术师”。
梶井便是如此,尽管他的字里行间也充斥着一股不可避免的颓废感,但那阴郁的美感却会让人忘却消极的情绪。在纯真的美面前,无论其色调是阴郁还是明亮,都让人移不开眼。
02 静察
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抬头凝视那白的一尘不染的天花板,亦或者是细嗅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水味?无论如何,因抱病的而生的闲暇与限制,往往使得病人拥有了细致感知眼前事物的可能,而这种入微的观察也在梶井的小说中有所体现。
在《柠檬》中,梶井是站在屋檐下观察着电灯光线的“我”,那密密洒落的光线,一会如骤雨一般,一会又似浑身赤裸的螺旋棒,未经允许便突然闯进“我”的眼中。
在《爱抚》中,梶井是玩弄着猫耳的“我”,仔细观察着猫咪耳朵奇异的构造。那薄凉的表面,细细的茸毛,发亮的内侧,让“我”忍不住生出用检票器咔擦切一下的罪恶幻想。
在《有古城的町》中,梶井则化身为峻,仔细在旅馆的床上静静听着窗外的蝉鸣。
“起初“吱吱吱”,接着便是反反复复地“知了知了,吱吱”,中间转为“吱吱,知了知了”,最后是“吱,知了知了”,“吱,知——了”,“吱——”的一声结束。”
倘若不是因为身体有恙,只能在家静养,想必梶井也不会能细致地体味着知了叫声的前后变化。
病魔的纠缠让梶井拥有了独特的创作经验。在他的小说之中,多的是对不起眼的小事物的描写,比如黑夜里街道角落的灯光,膝上猫咪薄薄的耳朵,又或者炎炎夏日中那永无停歇的蝉鸣。而至于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诸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这类的宏大描写几乎少的出奇。
然而视角愈是狭小,却越能符合人物当下的处境。那些在梶井笔下而生的穷困潦倒的颓废青年,顽疾缠身的失意之人,多能体会到的也只能是生活中的细微琐碎与无奈。
正如因病在家休养的梶井,很难从那一方狭小的窗户中望见气势雄浑的胜景。对于他来说,多的是和峻一样静静听着淅淅沥沥雨声,等待下一阵越过古城而来的急雨的寂寞夜晚。
03 遐想
在梶井的作品中,经常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充斥着不堪与痛苦的,难以忍受的现实世界,另一个则是梶井自己用幻想构造出的世外桃源。梶井将自己的灵魂寄托给这遐想而成的异世界,让自己的肉体在现实的世界中踽踽前行。
通往异世界的路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在梶井的小说中,具体的某一意象,飘渺的梦境,虚幻的记忆是帮助他在现实中开辟出世外乐园的三把钥匙。
具体的意象倒是不难理解,梶井常常用自己浪漫的想象力赋予某一平淡物品特殊的含义,从而使得自己拥有面对艰难现实的勇气和可能。
丸善书店
《柠檬》中的我贫困潦倒,因此在去奢侈华丽的丸善时十分痛苦。为了抵御这种痛苦,我选择用带有强烈色彩的柠檬来摧毁这令人难过的现实。
“我就像一个奇怪的坏人,在丸善书店的书架上设置了一个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恐怖炸弹,如果十分钟后以丸善书店美术书的一角为中心发生大爆炸的话多么有趣啊。”
在这场不可能发生的柠檬大爆炸背后,是我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因为设想出了一个柠檬可以爆炸的时空,所以我一扫颓势,欢快地走在大街上。很显然,我想象中的没有丸善的时空,就是我开辟而出的世外桃源,而现实中的我却因为这样的逃避而拥有了难得的欢愉。
这种遐想在《樱花树下》则体现的更加明显。“我”因对樱花树抱有天然的反感,无法和村民们在樱花树下一同畅饮,便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构造了另一时空。
在另一时空中,樱花树下埋藏着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尸体,腐烂后的尸水被樱花树的根茎吸收,在死亡孕育下绽放的绚烂樱花对我来说便刹那间拥有了一种极致美感。醉心于死亡美学的我让自己的精神停留在想象中,从而消除了排斥感,让被留在现实世界的肉体可以与村民怡然自得地在本十分厌恶的樱花树下共饮。这便是现实与幻想的割裂。
《爱抚》则体现了梦境的作用。病态的主人公十分好奇将猫的爪子砍掉后是怎样一副场景,便做了一场飘渺的梦。在梦中,被砍掉的猫爪成了女人们涂抹胭脂的化妆用具。毫无疑问,这场残忍而荒诞的梦也是梶井为自己大胆的狂想打造的舞台。
《有古城的町》所展现的则是记忆的作用。因妹妹患病去世而来到乡下散心的峻在游玩的旅程之中莫名回忆起了童年的经历。童年的纯真体验驱使梶井在现实中寻找理想的景色,而那些被唤醒的纯朴记忆又让峻热泪盈眶。
在梶井的作品中,幻想与真实对立而生的二重空间总是不曾缺席。无论是借助柠檬、樱花树这样具体的物体,还是用梦境、记忆来构造二元空间,本质上都是梶井对抗现实的一种方法。
不难发现,在虚幻时空中发生的一切往往充斥着暴力、血腥与死亡。那炸翻书店的柠檬炸弹尚还好说,但硬生生被砍下的猫腿,以及将层层叠叠尸体踩在脚下的樱花树,却无疑会让人倍感吃惊。然而这些残忍诡道的想法,阴郁颓废的气质,都被梶井深深埋藏在由遐想构成的另一时空中,现实的“我”则借以摆脱了这些不良心绪的干扰,出乎意料地拥有了前行的勇气。
调解个人的情绪就如治水一样,宜疏不宜堵。正如梶井,将那些充斥着消极负能量的情绪释放于笔端,在独辟蹊径的创作生涯中与病魔作着殊死搏斗。在他短暂的创作生涯中,他从未因病痛而放弃写作,谁又敢说文字气质如此消极的梶井不是一个乐观积极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