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12日,中国“评剧皇后”新凤霞在江苏常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辞世,享年71岁。离世前,这位昔日的第一美人新凤霞一直和丈夫吴祖光念叨着他们曾居住的四合院。
每次她念叨到四合院,吴祖光就忍不住掉流泪,他比任何人都懂她此时放不下那个四合院的原因:它不仅曾装了他们的荣辱,也曾装下过他们的所有。可惜,此时,那个被新凤霞反复念叨的四合院此时已经成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大楼。
没错,那个让他们心心念念的四合院,他们是永远回不去了。
这个让新凤霞到死都惦念的四合院位于北京东城区王府井,在文-革开始前,他们一家就住在这个极其讲究的四合院里。这里,是他们的家。
那时,新凤霞的家里不仅有他和丈夫,还有她公公婆婆和几个孩子,此外家里还住着几个佣人。那时的新凤霞也还没有因被迫害而瘫痪,那时的她经常在这个院子里腾挪着快乐的脚步招呼来去。
这个四合院在当时和现在都可称得上“绝无仅有”,四合院的外边是两扇圆大门、敞开能进汽车。门道转过去是一个小拐弯圆月亮门……
新凤霞摄于他们的四合院
他们的四合院很大,很宽敞,外院墙上还爬满了爬山虎。
客人进入他们的院子就可看到各种花树和盆栽,什么凤凰树、海棠树、丁香树等等应有尽有。总之,一年四季,他们的院子都能闻到花香。
新凤霞极其爱重这个四合院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大院子里可以排戏、练功。想想,在家里就能练功,这对于一生热爱舞台的艺术家而言,是何等的幸事。
四合院里的房子很多,有间睡房还是西洋风格。
新凤霞和吴祖光都是极其好客的,加上又有这么大一个院子,所以他们经常在家里呼朋引伴。当时的文化界名流几乎鲜少有人未曾来过他们的四合院做客,齐白石、叶浅予、老舍、沈从文等等名人,都曾是这个四合院的常客。
新凤霞的四合院之最大的不同是,院子里往来的不仅有文人墨客,还有普罗大众。有时候是儿子同学的搬运工家长,有时候甚至是佣人的亲朋,有时候是街坊邻居。
之所以这个四合院能网罗各种阶层的人群,除了因为吴祖光代表了高知识分子,新凤霞是老百姓最热爱的演员外,还因为他们两口子都极其真诚有爱且热情好客。
当时一得空就忙着招待好友的新凤霞绝想不到,后来,他们竟会因为这个四合院被打成反-动派,他们的四合院还被冠以“反-动俱乐部”之名登上了《人民日报》头版。
也是在这之后,四合院多次被抄,那段日子真难熬啊。四合院的窗子被砸了,玻璃碎了满地,家里的东西也陆续被白捞走了。多年后回忆起这段难熬日子的新凤霞曾叹到:
“这时的四合院好凄凉啊!风吹树叶,阴雨天滴滴答答的响声,冬天大雪,西北风如老牛叫,这个四合院热闹过、冷清过、团聚过、也分散过!如今凄凉萧瑟冷冷清清。”
新凤霞口中的“分散过”指的是文革前的另一场劫难,即1957年吴祖光被下放北大荒。分别的那三年里,吴祖光在北大荒吃苦,新凤霞也多次被约谈。
约谈的人告诉她:只要她肯跟吴祖光离婚,她便可以重新上台被委以重任。否则的话,她便要跟着受苦。新凤霞听了却坚定地说:“王宝钏等薛仁贵一等就是十八年,我可以等祖光二十八载。祖光是好人,我等他。”
吴祖光与新凤霞
那段日子里,新凤霞被打成了了评剧院内定的右派分子。她白天挨打挨骂,晚上唱戏,从舞台上下来,她就去刷马桶。
那时候支撑她熬下去的,除了对吴祖光的爱,还有那个她每天可以回去歇脚的四合院。
那场劫难三年后,吴祖光回来时,他的一家老小都在妻子的保护下安然,就连那个历经风雨的四合院也依旧整洁干净,只是,此时的四合院之模样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回来第一天,看着老了许多的妻子,吴祖光信心百倍地对妻子说:“你会把四合院重新修建好!”说完,他便拾起扫把、接上水管开始干活了。他不断地为四合院门窗刷油漆,又忙不迭地上房换瓦,为墙壁上墙灰。
在丈夫的动作下,看着又有了几分生机的四合院,新凤霞心里的希望也跟着升腾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费尽心力修缮四合院后不久,更大的劫难接踵而至。
那段日子里,守在那个凋零四合院里的新凤霞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所有的玻璃都在抄家时被砸碎的缘故,四合院很少能射进阳光了。
吴祖光看出新凤霞的失落后安慰她道:“等这些坏日子过去,我会帮你把家里重新修缮,让每间屋子都有光照进来。”新凤霞听了含泪点点头。
可这个承诺,吴祖光终究是无法兑现了。因为不久后,四合院便被他人占有了。在那个黑白不分的年月,谁也没法保护谁,因为他们身边的人都已经到了无法自保的境地了。
这时候的新凤霞才想起婆婆昔日说的那句话,婆婆曾对她说:“凤霞呀,花开了这么多,这叫‘花怕开绝了,国家不太平’啊!”
因为这不太平,那个曾像艺术品一样让所有人羡慕不已的四合院瞬间成了风吹雨打去的凋零。
新凤霞、吴祖光全家福
那段特殊日子里,新凤霞被关押过,放回来以后,四合院的东西已经几乎没几样了。吴祖光被关进了牛棚,而她和三个孩子还有婆婆则被迫搬到了四合院一间被砸烂的东屋里。
可即便到了如此境地,当时趁火打劫的人也依旧惦记着他们住的这最后一个小东屋。吴祖光再度回来后决定彻底舍弃四合院去住楼房。他对妻子说:“楼房安静,关上门谁也找不到谁。”
新凤霞听了却直掉眼泪,没错,她舍不得这四合院,舍不得这个四合院里的一切。做决定的那天,新凤霞在四合院里看着挤进来住的人不断砍树、拆墙,整个的心都乱了。她转头对丈夫说:
“你放弃了在香港的舒适生活,带来在国外挣的钱,在国内买四合院,怎么能逼我们搬走?让这些人住呢?”
吴祖光听到这话心里也一阵难受,但已吃过太多苦的他却把眼泪吞进肚子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不能把财和物看得太重,一家人平安就好!”
就这样,新凤霞和吴祖光一家搬出了记录下他们无数幸福的四合院。
搬家那些天,新凤霞心里一直揪着痛。她是最恋旧的,没被抄走的东西,她全想带走,就连搭门窗的格子她也想带走。吴祖光见了只好劝她说:“你把一所四合院都不要了,还心疼这点东西吗?有人搬进来住,又要叫人费事再修理……”新凤霞听完只好用手摸着那些门窗格子含泪点头。
搬家是劳心劳力的大事,可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的亲朋自然不敢来帮忙。但关键时刻,面对如此危难也依旧有人前来帮衬。这个人,就是平日曾受过吴祖光、新凤霞恩惠的搬运工人马师傅。在他们全家的帮助下,搬家总算是顺利完成了。
新凤霞打心眼里知道,这个马师傅是昔日四合院结下善缘的结果。也正是想到这些,她心里才越发地不舍。
新凤霞和吴祖光都知道,没了这个四合院也就意味着他们和昔日的亲朋便不能那么常来常往了。这些年,无数的文化艺术圈的名人都把他们的四合院当做理想的聚会场地,他们在这里交流艺术、交流感情、交流如何推动国家建设,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早已不是一个单独的四合院,而成了无数人的精神依托。
对于从小被遗弃、吃苦头长大的新凤霞而言,这样的四合院几乎是她的天堂,而这个天堂无疑是她耗尽巨大心力打造的结果。
整个民国时代,除了新凤霞的四合院,也定没有比它更大的名流汇聚场地了。能有如此大的凝聚力,自然是因为他们两口子在待人接物上都极其真诚和善。
离开四合院时,新凤霞以为他们一家子的天从此就永远这么黑下去了。她绝想不到,即便落到这种程度,未来也依旧有好运在等待着他们。而这好运,则恰也全来自他们昔日四合院结下的良缘。
《易传·文言传·坤文言》曾有一句话叫:“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说:修善积德的个人和家庭,必然有更多的好运和福报,而作恶坏德的个人和家庭则必会有更多的祸殃。
昔日在四合院里,吴祖光、新凤霞一家一得空就接待各路文人骚客艺术家,最初是因为他们中的很多都经济不特别好,而他们一家则经济上明显优越。所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改善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对生活怀抱更多美好。
吴祖光和新凤霞的这些善举终究得来了传说中的“余庆”,而这“余庆”的最大体现乃是在二子吴欢身上。
吴欢是新凤霞两口子最宠的孩子,可因为他生错了年代,在他最重要的成长年月里,他面临着比寻常孩子更大的磨难和挑战。
吴欢3岁时,父亲被判为反-动派,所以从懂事开始,他看到的世界里都在说“他的父母是坏人”。没人知道,对于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来说“全天下都说自己父母是坏人”,将是一种怎样的矛盾心理。
这样的矛盾对于孩子来说几乎形同一场劫难,好在就在吴欢开始思考“父母到底是不是坏人”时,几个关键的人物准时出现了。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特殊时期冒着危险来教吴欢读书作画的人,画家叶浅予便是其中之一。
意识到吴欢因为周围人的影响而对于父母有怀疑时,叶浅予用孩子能懂的语言向他解释了眼前的灾难,他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你的父母是全天下少有的好人,你要永远坚信。”说完后,叶浅予还不忘嘱咐道:“评判一个人好坏,不应该用耳朵,而应该用心去感知!”
此后的吴欢开始学会用心去感知父母,慢慢地他不仅读懂了父母之间的深情,也从他们待人接物的种种中学会了善良、学会了爱人。
成年后,以京城才子、名画家、名作家身份独当一面的吴欢曾不止一次地记起他用心观察到的一些关于父母的细节,他说:“我父母对待所有人都没有分别心,不论是天上的(知识分子、官员等),还是地下的(老百姓),他们从来一视同仁。”
左一为吴欢
吴欢还曾讲述过父亲出行路上的一件小事,他说:“有一次,大冬天父亲坐黄包车去办事,走到路上他突然发现黄包车师傅的手冻出了冻疮,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皮手套取下来戴到了师傅的手上。”
通过观察,吴欢还发现,每次父亲遇到劳动人民都非常客气,进门从来先“道劳”,也就是“先道‘辛苦了’”。
通过真正用心观察后的某一天,吴欢终于告诉自己的速写老师叶浅予说:“不管外边的人怎么说,我都确定‘我的父母是好人’”。
吴欢能从叶浅予那学得知识,并学得认识世界的方法,这在很大程度上自然也是昔日吴祖光、新凤霞那个四合院善缘的结果。
因为文革的缘故,吴欢没能读多少书,但他却最终成了才。他的成才之路异于常人,他是被自己父母的好友,也就是昔日四合院来往的文人艺术家手把手教出来的。
在那个年代里,因为被所有人轮流着手把手教的缘故,吴欢成了那个年代里名人子女中唯一的例外,他自然也成了同时代受迫害名人同龄子女中最出息的一位。
不得不说,吴欢的成才是昔日新凤霞四合院爱的余荫下长出的好果。这点,新凤霞再清楚不过。但新凤霞对于这一切虽心存感激,却并不意外。实际上,这些年里,每一次灾难前的逢凶化吉,几乎都可以追溯到过往所结下的善缘。
一个人信奉什么,便也最终成为了什么,一辈子信奉真诚、善良的新凤霞自己也和儿子一样:最终也在尘世里收获了真诚和善良。
1975年,一直被迫害的新凤霞因脑血栓发病导致偏瘫。自此,她不得不告别了为之奋斗的评剧舞台。
行到此时,新凤霞的人生在常人眼里便是走入了绝境。
人都说“夫妻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世间能有几个夫妻经得起真正的命运沉浮呢!可新凤霞和吴祖光偏偏就是这仅有的“几个”!
新凤霞瘫痪后,吴祖光一面苦心宽慰一面开始动员亲朋给妻子力量,他还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照顾瘫痪妻的各种“技能”。
后来的吴欢在谈到父亲在母亲瘫痪后的种种照顾时曾说:
“父亲为母亲准备了一个铃铛,他告诉我们‘无论我们在做什么,只要听到铃铛响,那就说明妈妈需要我们,我们一定要马上过去看看。’”
瘫痪后的日子,为了尽可能不让妻子感觉到落差,吴祖光一得空便总推着轮椅上的妻子四处晃荡。有时,见他推得满头汗,她总心疼地掏出绣着花的手巾替他擦汗。
世人惊讶地发现,一场劫难后,新凤霞和吴祖光之间的爱竟更加深厚了。没错,人世间的真情从来经得起任何考验。
一场劫难,也让新凤霞再次感受到了昔日四合院留下的“余庆”。
因为新凤霞失去了登台的能力,所以,吴祖光决定让妻子尽快掌握新的技能。而这新技能,无疑只能是用手的。
用手能做的自然就是写和画了,为了帮助妻子尽快突破写和画,吴祖光准备求助友人。可还未等他对昔日往来四合院的朋友开口,他们便主动上门来帮助新凤霞了。
就这样,瘫痪后失去舞台的新凤霞竟在大家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成长成了一个国画家和作家。她的作品同她的演唱艺术一样朴实无华清新淡雅,1994年总政文化部专门为新凤霞在军博举办了个人画展。
而她用自己经历写作的《新凤霞回忆录》、《以苦为乐》、《人生如戏》、《我和溥仪》等文学作品,也相继被出版。
一场本是悲剧的戏码愣生生被新凤霞演绎成了传奇,她终究活成了她所演绎的传奇女子的模样。
这样的逆转,堪称人间奇迹甚至人间绝唱。而能写就这样的传奇和绝唱的,定只有极其善良的新凤霞和吴祖光夫妇了。
晚年的新凤霞与吴祖光
最出乎新凤霞和吴祖光意料的是:他们的儿子吴欢竟在后来重新将昔日四合院里往来的文人艺术家全部重新串联起来了。后来,吴欢将昔日曾来往过新凤霞、吴祖光四合院的所有文人艺术家都重新联络上了,如今,年已67岁的他还成了一个将这些所有名人后人串联起来的关键人物。
一次被采访中,吴欢都很有些自豪地说:“民国所有这个文人艺术家的后人通讯录,我这里都有,我们经常一起聚会沟通,我现在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去结交朋友,也顺便看谁有需要我能帮上忙的,就帮一把!”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昔日四合院那些善缘找到了吴欢,还是吴欢循着父母的脚步、在他们影响下重修了善缘。总之,结果都一样:吴欢的身边,和昔日新凤霞、吴祖光的四合院一样,全是善缘。
在这些善缘的庇护下,吴欢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引伴,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一派祥和温暖之气……
实际上,吴欢的老家,即北京东城的那个四合院已经永远不属于他们了,但那个四合院的精神,却已经被吴欢传承下去了。
吴欢(左五)与吴祖光新凤霞友人后人
想来,若知道后面儿子所做的一切,辞世前一直念叨“四合院”的新凤霞定是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