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个听起来极其唯美诗意的句子是《边城》作者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像这样的句子,沈从文一生曾给他的“三三”张兆和写过无数。
也是在这种让常人难以抵挡的情书攻势下,身为“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张兆和,最终下嫁了湘西农村才子沈从文。
在现代人眼里,这是“凤凰男”和“白富美”的故事。按照正常逻辑,“凤凰男”应该会分外珍惜“白富美”。毕竟,最初追求张兆和时,沈从文只被排到了她追求者中的“青蛙十三号”。
可最终结局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结婚后不久,沈从文就卷入了一场长达近十年的婚外恋里。他甚至还为自己这段婚外恋创作了很多的作品,而前文提到的他的代表作《边城》甚至也被后世认为是以出轨对象为原型而创作。
后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边城》是一部悲剧爱情故事,且故事里女主名字“翠翠”,与他的出轨对象“高青子”同名,“青”就是“翠”,“翠”也是“青”。
如果这部作品隐藏还很深,那么沈从文的另外一部作品《看虹录》,这部小说叙述的正是一个作家雪夜去探访情人,然后两人在屋内难掩情意,最后向对方奉出身体的故事。
在写完这部小说后,他还在结尾处写到:“我在写青风,聊斋上那个青风,我要她在我笔下复活。”
一个作家婚外情的故事,一个“青”字,想不让人联想到身为作家的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婚外恋,真真有些难。
高青子之介入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始于1934年左右,此时,他和妻子刚结婚不到两年。
两人初识是在沈从文好友熊希龄家,当时的高青子是熊家的家庭教师。很不凑巧地,沈从文出现那天,熊希龄不在家。于是,负责接待他的便是这位美貌且有才华的文学爱好者高青子。
更不凑巧地,高青子在此前便读过沈从文的作品,且对他钦慕有加。
沈从文只知这个女人美丽大方温柔且善解人意,却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单纯的女人打第一次见到他起便并不那么单纯。
高青子原名高韵秀,她和沈从文一样爱好文学,怀抱狂热文学梦想的她也想走出个名堂。可一个小地方走出一个人才何其难啊,所以,已经摸索过一段时间的高青子开始意识到:自己要想走出去,非得借助贵人。
从来,女人走出去都比男人多一条路,这条路就是借助男人。
第一次与沈从文见面详谈后,高青子几乎就把他当成了那个可能的贵人了。没错,沈从文人脉广,且文笔极其出众,若他肯帮扶一二,自己还愁没出路吗?
最重要的是,沈从文虽然瘦小却相当年轻儒雅,这样的男子,不正是自己以前无数次向往过的男子模样吗?第一次谈话后,察觉到沈从文对自己也有好感的高青子瞬间如被点亮一般“通透”起来。
一个多月后,沈从文再次出现在熊希龄家时,高青子也再度出现了,这一次,她特意穿了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还在“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沈从文看到高青子这身装扮便瞬间怔住了:这不是自己小说《第四》里女主人公的装束吗?
这样的“撩汉”真真是高级至极,一般人想不到不说,想得到的要做到还不那么容易,真真是既费心又费脑。
沈从文是个写情感小说的大神级人物,他岂会不懂高青子此举的意味。
就在这次见面中,读懂高青子深情和渴望的沈从文彻底对她动了心。饭后,高青子拿出自己的作品《紫》给沈从文看。看到这部作品后,奇异之光瞬间点亮了沈从文心头那隐秘的角落。
他看完后点点头说:“很好,很美,我留用。”
之后,如高青子理想中那般,沈从文似一个贵人一样地将她的作品《紫》直接推荐给了好友萧乾。这个萧乾不是别人,正是《大公报·文艺》的主编。这也就意味着,名不见经传的高青子通过沈从文直接打通了所有关节拿到了顶级刊物的绿色通行证。
当然,能走到绿色通道上,也得本身作品还过得去。在这点上,对于有沈从文亲自指点的高青子而言,显然不是难事。
实际上,《紫》这篇小说,几乎相当于高青子给沈从文的另类“求爱信”。
这部小说的叙述者是八妹(暗指沈从文的九妹),小说以八妹的口气和视角,讲述了哥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它讲的就是一个男人订婚后不久,便发现自己遇到真爱的故事。小说中哥哥、两个女子的很多情节,竟全可从沈从文、高青子和张兆和的现实中找到。
小说里主角“璇青”名字也暗藏玄机,它来自于沈从文曾用的一个笔名“璇若”,璇若+高青子= 璇青。
1935年,高青子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紫》以后,她又陆续发表了《黄》、《黑》、《灰》、《白》和《毕业与就业》等短篇小说。在这个系列小说里,高青子一直在用不同颜色叙说了不同女性的悲剧遭遇。这种用心,也独属于有心的高青子。
网传高青子图
有了文学这个联络带,沈从文和高青子的往来就很显得自然而然了。所以,最初时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异样。就连张兆和,在初听到高青子的相关时,也全然没在意。
在张兆和眼里,高青子顶多就是沈从文同事一般的存在。可结果显然超出了张兆和的意料:她开始通过各种方式想法靠近已对她动心的沈从文。
对于当时的高青子而言,身边的各类男子哪一个比得上已经如凤凰一般飞出去的沈从文呢?答案自然是没有。张兆和也绝想不到,这个追求她时曾被她不带正眼瞧的男子,在日后竟会是香饽饽,即便他已婚。
危险正在临近,可一心忙家庭忙孩子的张兆和却浑然不觉。
实际上,一直以来,沈从文和张兆和这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并不幸福。沈从文浪漫诗意,张兆和却是一个务实且贤良的女子。婚后,张兆和迅速适应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从一个千金大小姐到一个湘西农家才子的妻子,在这种明显的“由奢入俭”面前,张兆和虽有许多不适应却并未抱怨。
张兆和只是不能明白,在经济境况不好且又生下孩儿的情况下,沈从文为何还要用家里为数不多的钱去搞那些诸如收藏一类附庸风雅的事。
另一方面,每天忙活家里家外的张兆和也对本就虚无缥缈的谈情说爱很有些排斥,她觉得:进入婚姻后,就应该踏踏实实想怎么把家庭经营好,而不是和婚前一样卿卿我我。
她曾在收到丈夫的一封信后很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来信说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此后再写那样的话我不回你信了。”
面对这样的张兆和,沈从文本就丰富的情感自然是被堵住了。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发泄,于是,沈从文不可避免地在后来把这些情感放在了对自己主动的高青子身上。
张兆和与孩子们
可沈从文毕竟是有妇之夫,所以,他的“放”在最初一直是精神上的。他也不断地把这种被压抑的情感释放在了小说里。对于自己的这种心理活动,沈从文自己也是清楚的,所以他才在后来写的《水云》中说到:“《边城》是将自己‘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
任何东西被压抑到极致就一定会有爆发的时候,区别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随着高青子的步步逼近,一心想把那份情感藏在心里的沈从文终于把持不住了。
1936春节,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情感的沈从文竟在一个雪夜找到林徽因倾诉了这段婚外情。林徽因在听他讲述这段带着甜蜜又痛苦的情感时,一直静静地未打断,后来,她才回忆中说:
“他(沈从文)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情感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入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起了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世俗苦痛的拼搏。”
林徽因最后还给沈从文找了一个最合适的聊天对象:金岳霖。林徽因对沈从文说:
“你去找老金(金岳霖)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后来的沈从文是否去找了金岳霖已经不得而知了,世人只知道,他竟在这次谈话后不久选择了和妻子张兆和坦白一切。他告诉她:自己在婚内爱上了高青子,这种感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
骄傲的张兆和在得知真相后心里起了巨大的波澜,她感到意外、震惊、痛苦和不解,因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愤而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面对这种境况,慌了手脚的沈从文赶忙一封封给妻子写信忏悔,可即便他有心想要回到妻子身边,张兆和也开始紧闭心门了。对于张兆和而言,高青子的存在如一根在背的芒刺,她感觉到痛却又拔不掉,她甚至还不能试图去拔,因为:她并没有丈夫与高青子出轨的证据。
高青子和沈从文出轨期间,他们两人实际并未真正有过实质的肉体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确定情人关系,他们只始终保持一种几乎“看得见”的暧昧不清。
大约,如高青子这般的才是真正的情爱高手,他们几乎不需要耗费气力就可以把你的家搅得天翻地覆,可整个过程里,他们还完全置身事外。
对于高青子而言,张兆和的反应是她始料未及。她原本以为张兆和会因此和沈从文吵闹或者禁止他们往来,可她却并未如此,而只是默默选择了离去。
张兆和离开后,沈从文反而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重新放到了她身上。为了挽回妻子,沈从文甚至再次开启动了情书攻势。
沈从文与张兆和
张兆和最终回来了,可她却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和丈夫膈应着。
1937年,沈从文前往西南联大任教。可这次,张兆和说什么不肯同去,显然,她心里一直有芥蒂。直到第二年,她才在丈夫催促下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云南。
即便来到了云南,张兆和也把家安在了呈贡,沈从文只好每逢周末要被“小火车拖着晃一个钟头,再跨上一匹秀气的云南小马颠十里,才到呈贡县南门”。为此,沈从文甚至抱怨道:“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还不如说我写信。”
但即使沈从文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张兆和也依旧不肯与他同住,这期间两人的感情自然也就越发紧张了。
1939年6月,高青子也来到了西南联大,她这次真正完全地和沈从文成了同事了:她做了西南联大图书馆做管理员。有传言说高青子这份工作是沈从文帮忙找的,也有人说她的工作是沈从文在该图书馆任职的妹妹沈岳萌帮忙找的。
不管怎样,高青子之到西南联大和沈从文是脱不了干系了。
在西南联大工作期间,高青子和徐芳(女诗人)、张敬、熊瑜(熊希龄侄女)共住昆明玉龙堆四号一套房子,四位女士共享一间客厅。
因为共事后交往密切,沈从文与高青子原本已经冷下去的感情再次升温。对于当时的沈从文而言,高青子无疑具有极大诱惑力:她倾慕他且时尚美丽还是事业女性,而他昔日的校花妻子此时则已完全是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
网传高青子图(左一)
在这段玩火一般的三角恋里,高青子真真是完全置身事外吗?答案是否定的。在西南联大时期,因为与沈从文暧昧不清的关系,高青子也承受了来自社会的压力。而另一方面,因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所以沈从文要公然给高青子各类工作室的“机会”,也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有一次,沈从文又想引荐高青子的作品,可该刊物的人知道她的身份后断然拒绝了他。
另一方面,高青子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沈从文出轨后的痛苦也经常灼痛着她。任何女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爱情是拥挤的,高青子自然也是如此。可因为已经爱上,所以她已经无法抽身。她唯一的希望是沈从文能彻底与张兆和分开娶她,可这点,沈从文自己却从未想过。
沈从文或许已经为高青子失去了理智,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家庭和子女的责任心也不会允许他抛弃整个家。
所以,高青子要的,沈从文给不了。
在这段三角恋里,沈从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其实,他的这种所谓痛苦说到底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这其中真正无辜的只有她的妻子张兆和。
试想,他若能在最初时便狠心斩断一方,这种痛苦何以会持续近十年?每一个艰难抉择面前,都从来透露着人性的自私。在这场抉择里,沈从文是自私的:他既想要美丽温情的高青子,同时又不想失去贤妻良母的张兆和。
世间从来没有双全法!沈从文的犹豫不仅伤害了自己,也伤害妻子,他同时也伤害了高青子。
1941年,与沈从文纠葛8年后的高青子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姑娘了。这8年里,她也曾面对很多不同的追求者,可因为心里一直装着沈从文,她一直保持着单身。从此也可知,最初时抱着目的接近沈从文的她,已经彻底爱上了他。
也正是在这一年,她发现自己经常腹痛难忍。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每次身体有疼痛时,她便总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也是这腹痛,让她开始想到自己的年龄和未来。
也是在疼痛的作用下,高青子开始变得理性起来。
当年秋初的一天黄昏时分,高青子照旧和沈从文外出散步,走到一棵树下时,高青子忽然停下了。沈从文见状忙问:“怎么了?”见高青子欲言又止,沈从文心里有些不安。
终于,沉默了许久后,高青子说话了,她看着沈从文道:“我想嫁人了。”沈从文听到这话后怔了一下道:“这是通知?”
高青子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沈从文不安地跟在后头,沈从文的步子很沉重,可高青子的步子却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路,走到一个分叉路口时,高青子抬眼看向沈从文道:“我想好了,我现在只想过安稳的日子,至于其他的,我再不敢想了。”
沈从文听完这话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看着高青子闪着光的眼艰难地点头“嗯”了一声。沈从文这声“嗯”落下时,高青子眼里的光也瞬间暗淡了。她再次转过身朝向一条岔路的方向道:“我要往这条路走去看看,你回去吧。”
沈从文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被他的理智咽回去了。高青子没有和沈从文说再见便径直朝着那条岔路走去了,看她走远后,沈从文才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沿原路返回了。
他们都知道,这一次,便是他们的道别了。也是自这以后,沈从文和高青子纠葛近十年的感情才终于落幕了。
表面看,高青子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可与沈从文纠葛的近十年,难道不算她的付出吗?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注定只有十年,她把近十年最好的青春浪费在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里,还因此收获了骂名……
高青子离开后,沈从文如释重负地道:“我的理智终于又再次回来了”。后来,沈从文在回忆这段过往时说:
“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带有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的烦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
沈从文这里提到的“那个故事”,正是高青子小说《紫》里的故事。直到离开后,他才惊诧地发现:他们的结局竟和小说里一模一样。
在《紫》里,作为第三者的女主角最终像流星般划过天际并不知所踪。而现实里的高青子,最终也从沈从文的世界里如流星一般划过。
这段感情落幕后,从西南联大辞职的高青子真的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关于她的下落,世间流传了很多版本,有人说她后来选择了隐居并终身未嫁;也有人说,她在离开不久后便病逝了;也有人说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工程师。
通过多方打探后,笔者确定:高青子最终嫁了人,而她最终嫁的人也的确是一个工程师。
很明显,高青子最后选择的是一个与沈从文完全不同的男人,之所以如此,自然并非是因为她突然变了喜好。真相是:她在这段感情里受了太重的伤。
究竟要怎样的伤害,才会让一个女人看起来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高青子自己能回答。
人都说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注定,沈从文和高青子的结局是如此,他后来因为这个描述婚外情的作品《看虹录》而被郭若沫批判为“鸳鸯蝴蝶派”,似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冥冥注定”。
凡尘的因果律认为:“无因不能生果,有果必有其因”,以此看,沈从文后半生因被批判而一度精神分裂甚至几度自杀,也很可能是“因”生“果”。
相比这所有,最折磨沈从文的是妻子张兆和的始终不肯原谅。而比之张兆和的不肯原谅,沈从文自己的不肯原谅自己更是时刻折磨着他。1988年,沈从文病危,临终前,他的最后一句遗言是:“三姐,我对不起你!”
沈从文去世后,张兆和才终于放下了许多过往的情绪,也是在这期间,她开始整理沈从文的文章资料等,在1995年出版的《从文家书》后记里,她写到: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只这一段简短的话,张兆和与沈从文之间因高青子存在而起的种种介怀便跃然纸上。通过这行文字世人才知道:即便沈从文已经死了,张兆和依旧都没有彻底释然。张兆和的释然,乃是在丈夫去世8年后的1995年。
8年,这个时间恰好就是沈从文和高青子婚外纠葛的总时长……
《道德经》里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里的“天道”所指的自然规律便是指“因果律”,这句话连起来便是:因果报应从不因人而异,永远只遵循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
沈从文,张兆和,高青子的各自结局,冥冥中应了这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