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西影厂厂长吴天明叫来芦苇,兴奋地拍拍桌上的书:“拿下,芦苇,下面就看你的了!”
“好,干!”芦苇爽快地答应了。
陈忠实的《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后,电影改编,责无旁贷地落到芦苇身上,他曾成功改编了《霸王别姬》、《活着》。从2003年到2007年,他手不停笔地七易其稿,到该片拍摄完成,改编的剧本只被采用了十分之一,他申请拿掉了自己的署名。
上映后的电影,获得第6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银熊奖和金熊奖提名,观众对这部片子可谓褒贬参半,豆瓣评分仅6.4。
但影片中的配乐——老腔和皮影戏的插入,却被观者交口称赞,成为该片的最大亮点。
导演王全安说:“要让文化出来说话”。
华阴老腔是陕西地方剧种,也是黄河岸边流传最古老的文化遗产——秦腔的一种,2006年,华阴老腔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电影《白鹿原》的音乐,共插入、引用了六段秦腔唱腔,分为清唱和有伴奏演唱两种形式。
老腔在影片中的加入,恰当地契合了电影的情调,对表现人物的心理,升华电影主题,表达导演的主观情绪,起到了很好的陪衬、铺垫作用。
《白鹿原》的片头,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麦田,无边无际,麦浪翻滚,一声沙哑高亢、粗豪的秦腔跃入耳际,这声秦腔清唱,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割麦的沙沙声中,雷声隆隆而至,也预示着一场命运的大风暴即将来临。
01.《将令一声震山川》——构建地域氛围
白鹿原上的三个小伙伴:白孝文、鹿兆鹏、黑娃长大成人了,孝文和兆鹏同一天成婚,念了新学的兆鹏不满家长包办婚姻,当天夜里就逃家,离开了白鹿原。
黑娃不想像父亲一样,做白家的长工,接受族长白嘉轩的恩惠,他背起背包去做麦客,帮别人收麦子。
武举人的麦场上,黑娃身手利落,不惜力气。割麦回来,夕阳的余晖中,在郭举人的戏台上,吃罢饭的麦客们,拿出各自的“家伙”操练起来。
这是剧中场面最大的一出老腔表演。一声满台吼的拉坡号子,仿佛为他们疲劳的劳动生活注入一针兴奋剂,再艰苦的劳动,也没能剥夺他们享受老腔的乐趣,这也是他们在生活中得到的消遣和回馈。
“军校,备马,抬刀伺候”,一声沙哑的吼声过后,演唱者坐下,锣鼓声、月琴声、二胡声、梆子声、喇叭声、铃铛声,木头敲击板凳的声音,瞬间响了起来,伴随着华阴老腔的粗狂豪放的歌声,几千年彪悍犀利的秦人风貌,瞬间被表现的淋漓尽致。
年老的、年轻的艺人们手里挥舞着乐器,夸张的动作、卖力的演奏,而演唱者也运足底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全体演奏者用手拉琴、敲击响板,每句结尾,同时跺脚,真有山崩地裂的气概。
月琴演奏者难抑激情,演唱中挺身站起,举起月琴,边舞边唱;更有一位艺人搬出自己坐的长凳,手里拿一块木板,狠狠地用木板击打着长凳,敲出了自己对生活的爱恨,透过这苍劲浑厚的音乐,和着慷慨激昂的吼声,一起传递给人们。
军校,备马,抬刀伺候。啊,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
大小儿郎齐呐喊,摧动人马到阵前。
头戴紫金冠,身穿玉连环,胸前狮子扣,腰中挎龙泉。
噢,弯弓似月牙,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
啊,噢,嘿!
《将令一声震山川》有一呼百应的雄壮气势,用木块击打木板,也是老腔表演中的灵魂,其震撼力让人久久难以忘怀。雄壮、激昂的唱腔,用浓郁的西北风味,唱出征和拼杀,唱牺牲和惨败,给人以苍凉悲壮的感受。
黑娃蹲在地上,端着一个黑粗大碗吃面,一幅乐在其中的看戏状态。这一幕,从地域文化心理角度,暗示了黑娃乱世草莽的悲剧人生。
02.《征东总是一场空》——预言人物命运
麦客们在劳动之余,总是拿武举人的几个姨太太聊天解闷,田小娥是姨太太中最年轻貌美的,自然成为麦客口中的话题。
黑娃和另一个麦客打了一架,一气之下说要走。田小娥出言相劝,并直言自己到地里,“是为了看你”,并约他天黑过来相会。
思虑一夜,鸡鸣天将亮时,黑娃来到小娥的房门外,敲门告诉她自己不走了,然后转身离开。
房内田小娥似乎松了一口气,画面切换,镜头摇过一望无尽广袤无边的金色麦地,一抹朝霞在山后灿烂升起。
清唱的秦腔《征东总是一场空》传来:
征东一场总是空,难舍大国长安城。
自古长安地,周秦汉代兴。
山川花似锦,八水绕城流。
临阵无有文房宝,该拿什么当笔尖?
这段秦腔,是影片中所有人生无常和悲欢离合的开始,仿佛在提醒着人们: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古朴、苍老的唱腔,裹挟着几千年先哲的人生无奈,倾泻而出,大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宿命悲愁。
镜头随之转到老艺人抱着月琴,边弹边唱《征东总是一场空》的画面。
在这看透世事人情的悲凉曲调里,一对被欲望攫取了心智的男女——黑娃和田小娥,紧紧拥在一起,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迈开了他们由情欲主宰命运的一步。
03.《桃花源》——烘托情绪氛围
高高的麦秸垛起来了,丰收季即将落下帷幕。这也意味着,麦收结束了,黑娃和小娥,分别在即。
小娥坐在黑娃腿上,沉浸在幸福爱欲中,情不自禁哼起了温柔缠绵的《桃花源》。
黑娃醒悟:麦都割完了。
小娥扑扇轻笑:麦还熟呢,明年再来割么。
华阴老腔皮影戏《桃花源》属于吟诵调,唱词极少,声音跨度大,塑造的形象十分生动。
剧中《桃花源》的唱腔,前后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出现,是小娥的低声清唱,意在表现黑娃和小娥难舍难分的恋恋深情。
《桃花源》的第二次出现:卖了地,卖了房,赌光输尽的孝文,带着小娥,在热闹繁华的县城的旅馆里,搓麻将赌钱,躺在床上寻欢,还听着皮影戏“桃花源”。
被称为“白毛”的著名老腔艺人王振中接受采访时说,“老腔不仅有火爆高亢的,也有缠绵细腻的”。这段《桃花源》,就是婉转柔美的代表。
莫不是桃源仙洞,
姓桃,哪——呀?哪——呀?哪——呀?
居住桃花村,茅屋草舍在桃林。
小娥对白孝文戏笑:这下你啥都没有了。
孝文接:有你就有我的桃花源。
田小娥一句“桃花源,额!来了(liao)!”非常生动地表现了田小娥的妩媚、妖艳,和《桃花源》演唱意境呼应在一起。
皮影戏中的主唱老人,怀抱月琴,用温正的腔调,边弹边唱;而室内,晕红的灯笼,弥漫着幽暗的桃红色,手执绢帕的小娥,有模有样的学唱,而孝文眼神迷离……
委婉的声腔,柔弱的唱词,清丽优雅的皮影表演,在这里,为孝文和小娥充满情欲的生活做了最好的陪衬。
白孝文和田小娥,沐浴在这片暧昧的气氛中,仿佛两只无桨的小船,任水急浪险,只顾纵情享乐,哪管今夕何夕。
这段插曲,通过小娥对皮影戏主唱的模仿表演,精妙地表现了小娥的风情万种,也暗示白孝文因为贪恋“桃花源“而引起的命运转变,更是以点描的方式,加强了剧中的情绪色彩,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04.《世相》——总结升华全剧
做了土匪的黑娃下山,到白嘉轩家为小娥报仇,鹿三承认是自己杀了小娥。黑娃割下鹿三的辫子,代表他为小娥偿了一条命,父子情断。
鹿三上吊自杀了,白嘉轩无言地坐在门口送别老伙计。
滚滚的麦浪又随风起伏,1938年的麦收季节又开始了,祠堂前,打场的人们边劳动边说笑着。
忽然,狗蛋看到了飞机,人们四散躲避。鹿子霖坐着马车回到白鹿村,几发炮弹落下来,麦场上腾起巨大的尘土和烟雾……
浓烟散去,只有苍老佝偻的白嘉轩,四处张望寻找着鹿子霖。
一声老腔清唱穿透了层层麦浪,穿透了绮丽绚烂的晚霞,直抵人心:
风花雪月平凡事,
笑看奇闻说炎凉。
悲欢离合观世相,
百态人生话沧桑。
静止的牌楼,静止的夕阳晚霞,静止的麦田,在时间的虚空里,人生一世,仅是一瞬。岁月沧桑,只有日月星辰永恒运转,人间的离合聚散,亘古早已“惯看秋月春风”。
一首秦腔小调《世相》,作为片尾曲,总结了全剧的主题,也呼应了片首,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铿锵有力、悲凉入心。
陈忠实、吴天明、王全安,张艺谋、芦苇,都有很浓厚的陕西乡土情结,《白鹿原》是他们期盼多年的陕西关中题材,把秦腔融入剧情,用《白鹿原》浓墨重彩地呈现出陕西的风情美,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
虽然《活着》中也运用了陕西特有的戏曲秦腔,但和《白鹿原》不同的是,《活着》中的秦腔皮影戏,是作为片中人物的职业出现的,主人公徐富贵的身份,除了是个农民,还是一个皮影戏表演者。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老腔既展示了陕西这片黄土地上的文化生活,也作为叙事元素和表意元素,推动着剧情的发展,增强了影片的审美意境。
通常,在电影中,音乐的地位十分特殊,主要分为主题音乐和配乐两种形式,而它的作用,主要有以下几点:
- 烘托气氛
- 抒发情感
- 参与叙事
- 塑造形象
- 完善结构
一段音乐,在影片中的作用,往往无法单独界定,比如《将令》一曲,同时兼具几种功能。
音乐是无形的,通过音符给人无尽遐想,就像一种化学药剂,在不同的环境、放置在不同的位置上,会产生不同的化学反应。
作曲家赵季平说:音乐最重要的就是勾勒出影片的灵魂。
电影《白鹿原》中,这几段秦腔的乡土音乐,可以看作是这部电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