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最好的一部影片,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史诗作品。 ——《时代周刊》评
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绝对是中国电影史上最经典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该片不仅斩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美国电影金球奖等国际大奖,也是中国影史上一座高峰,成为陈凯歌导演的代表作。
《霸王别姬》讲述了一个京剧艺人程蝶衣,以男儿身演绎旦角“虞姬”,和他的师哥——“楚霸王”的扮演者段小楼及其妻子菊仙,在舞台上和现实中,长达半个世纪的爱恨纠葛、悲欢离合。
剧中,用长达164分钟的镜头,展现了主人公们多舛的人生际遇。固然,浓墨重彩刻画的程蝶衣身上,寄寓了陈凯歌对程蝶衣的认同,对艺术理想的追求。
经典作品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它的每一个镜头,都没有闲笔;每一处场景,都有功能;每一个人物,都有深意。
在塑造程蝶衣、段小楼、菊仙这三个主要人物的同时,《霸王别姬》围绕着程蝶衣,也塑造了一群性格鲜明,寓意深刻的配角。
《霸王别姬》中,有两个这样的配角:张公公和袁四爷(袁世卿)。在这里,我想挖掘一下这两个人物在影片中的出场和独特意义。
01.出场仅两次的小配角——张公公
张公公的出场,在全片只有两次。然而这两次,有很重要的隐喻意义。
第一次,是小豆子(程蝶衣)和小石头(段小楼)学成,在张公公家唱堂会。就是这次堂会,小豆子和小石头一炮成名,成为京城名角;也是在这次,小豆子被老太监张公公看中,要求他唱完后单独面见。
张公公,据说原型是大太监张德全,因经常陪慈禧太后听戏,被自动赋予一种“专家”的权威身份,所以,张公公的认可与称赞,就成为小戏子进入京剧江湖的一张通行证。
“慈禧太后”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在剧中,更多的是以京剧的象征出现。慈禧在历史上,堪称让京剧发扬光大的重要人物。正是因慈禧对戏曲的超级热爱与至尊推手,京剧自“徽班进京”后,逐步形成一门完整的表演艺术,奠定了第一剧种的辉煌时代。
历史巨浪翻滚,慈禧和她的大清王朝都化作了云烟,但《霸王别姬》电影中,却通过张公公这个人物形象,延续了京剧的血脉;而张公公对小豆子(程蝶衣)的赏识,是他作为中转站,把京剧的血脉延续到了程蝶衣这样的继承者身上。
张公公和小豆子见面,有几句问答:
张公公:今年是什么年?
小豆子:是民国21年(1932年)。
张公公狂叫:不对!是大清宣统二十四年。
小豆子紧张、恐惧地想撒尿,张公公捧出一个精致的水晶器皿,还说:“就往这里面撒,你往这里面撒,不算糟蹋东西。”
张公公亲自捧来撒尿的器皿,对小豆子异乎寻常的关爱与呵护,从语言上判断,应该是比较昂贵的珍稀物件儿。
京剧中,男旦行当最高的境界就是“雌雄莫辨”,而张公公作为一个太监,身体天然地符合这个暧昧条件。
电影中,让张公公猥亵小豆子,显然不是为了讲述一个简单的道德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公公把小豆子看作了京剧的血脉传承和化身。
因而,张公公对小豆子的猥亵,更像是一个仪式,让小豆子以一种更为私密的形式,得到了“雌雄莫辨”的艺术体验和生命传承,因而具有了京剧继承人的资格和象征意义。
张公公的时代早已远去,而他却执拗地固守着旧时代的一切。这种执拗的品格,在程蝶衣身上,也得到了完整的延续和继承。
有时候,拒绝,也需要一种气概,一种英雄气概。
张公公虽然只出场两次,却是小豆子蜕变为程蝶衣的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人。
电影后半部分还有一个重要的镜头:北平解放前夕,在狂喜的腰鼓队和仆仆行进的队伍烟尘中,张公公挎着破烂的烟箱,孑然一身独坐于台阶上,段小楼和程蝶衣走上前去,张公公只会说:抽一根。
三人在台阶上,完成了全景式的一张画面,像被历史之镜框下的一幅照片:“昔日显赫一时的公公与永恒的‘戏子’,此时已一同被抛出了新历史的轨道,成为旧历史间不值一文的点缀。”
02.出场五次的配角——袁四爷
戏院经理那坤曾说:袁四爷那谱儿,甭管哪朝哪代,人家永远是爷。
和张公公一样,袁四爷是京城梨园行大佬,是个戏迷,京剧的拥趸者。他在小豆子成名、有了艺名程蝶衣之后出场。
据说,袁四爷的原型是袁世凯次子袁克文。从他的行动做派、格调气质来看,确实挺像。
袁四爷应该是出身高贵的纨绔子弟,具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和传统文化素养,精通京剧,还经常扮上行头票戏。
但,袁四爷,对生命、对京剧艺术、对人性有着深刻的认知和洞察能力。
第一次与程蝶衣见面,他送程蝶衣华贵的头面首饰,评论《霸王别姬》,显示出深厚的文化功底和戏曲修养,点评程蝶衣的“虞姬”:“很多名家都在这出上唱栽过。独你程老板的虞姬,快入纯青之境。”
他和段小楼讨论霸王回营亮相,指出“按老规矩,该走七步,你只走了五步”,并责问:“楚霸王气度尊贵,要是威而不重,岂不成了江湖上的黄天霸了?”这句话,极具预言与警示意义。
段小楼的定亲之夜,程蝶衣独自去赴袁四爷之约。
袁四爷送他一对名贵的翎子,并说:“尘世中,男体阳污,女体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之精于一身,欢喜无量啊。”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对京剧男旦最高艺术境界的陈述,也堪称程蝶衣一生的最佳注脚。
他费尽周折,弄到了张公公的宝剑,赠与程蝶衣。无疑,袁四爷对程蝶衣,有着一种暧昧的情愫,他也把程蝶衣引为红尘知己,二人勾好脸,醉酒之下,共演一曲《霸王别姬》。
袁四爷一向是云淡风轻,世事洞明的,属于典型的京剧“最后的贵族”形象,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传人。
他对程蝶衣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第一次程蝶衣因汉奸罪名被逮捕,段小楼和菊仙请求袁四爷搭救程蝶衣;第二次,袁四爷在国民政府的法庭上,为“虞姬”程蝶衣辩护。可以说,程蝶衣后来的表演生涯,离不开袁四爷的追捧。
影片中,袁四爷的形象,是一个精致、优雅的人。他举止雍容,穿着华贵,出手大方,任何时候,都是从容不迫的,即使在最后被押赴刑场,他也是挺直腰背,昂首阔步地保持了高贵的仪态。
袁四爷的优雅、精致的生活细节,和他在任何动荡和巨变前从容不迫、闲庭信步的姿态,代表了京剧这门艺术的精致和优雅。
03.京剧才是电影《霸王别姬》的真正主角
影片《霸王别姬》中,有“雌雄莫辨”的男旦程蝶衣,有把演戏当作职业的段小楼,还有敢爱敢恨的菊仙,他们的戏份,占据了影片的绝大部分,可以看作这部电影的主要角色。
但《霸王别姬》的真正主角,其实是京剧。
影片中的每一个场景,都是围绕着京剧才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因为与京剧有了某种联系才塑造的;每一个人物的命运,也从不同侧面,以自己的方式展示了京剧的命运。
段小楼把唱戏和现实分的很清,他只把演戏当作谋生的手段;程蝶衣则把舞台延展到现实生活中,把角色代入到生活中,是活在戏里的人。
而张公公和袁四爷,这两个微小的配角,与京剧的关系无疑是紧密而独特的。
张公公,作为被抛弃、被推翻的一个朝代中,无关紧要的边缘人,需要更多地依附于时代,而小人物所有的生命意义都是时代赋予的,随着朝代的更替,张公公的荣光也离他而去。所以,在清帝退位21年后,他仍然沉溺在过去的旧时光里,拒绝承认时代的变迁。
所以,他先是气急败坏,后来又表现为认清现实的痴呆与迷乱。
袁四爷,则是京剧血脉的诠释者和守护者。
他活得通透,对京剧有着不同与人的认知与感悟。在法庭上,他对昆曲《牡丹亭》的赞美,对中国传统戏曲的宣扬,都昭示着他才是程蝶衣的知己,京剧的知音。
程蝶衣在现实中的疯魔状态,和袁四爷的日常化审美追求,有着一种共通之处。他们都刻意地去弥补现实和艺术审美之间的隔阂,把对理想的追求转化为每一个日常生活。
因此,袁四爷和程蝶衣的暧昧,具备了一种在京剧艺术上相知相守的象征意味。
不同的是,俩人的结局,一个被杀,一个自杀。他们的死亡方式,也隐喻着京剧这门传统艺术,在新时代,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境与最终命运。
电影《霸王别姬》,选择了大时代背景下一群小人物的故事,他们被裹挟进历史的洪流,命运也因此发生了难以扭转的改变。
在程蝶衣、段小楼、菊仙的命运浮沉中,电影还塑造了着墨不多的小配角,以此凸显京剧艺术盛极而弱,及至式微的文化意义,还蕴含了导演对传统文化、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人性的思考与领悟, 充满哲学意味的思考。
作为电影史上堪称经典的作品,《霸王别姬》不仅塑造了丰满的主角,也独具匠心地设置了很多配角,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功力。每一个配角,都成为不可或缺的符号,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和意义。
这,大概就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