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些人 , 心里有了秘密,而且不想被人知道,他们会跑到山上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 , 然后把秘密全说进去 , 再用泥土把洞封上 。那秘密会留在洞里, 没有人知道 。——《花样年华》
高耸如云的发式,纤细上挑的眉眼,复古而华美的高领旗袍,举止优雅,沉静端庄,带着一种天然的贵族气质,在混乱的搬家现场,周慕云问:还没请教怎么称呼你。
她说:我先生姓陈。不经意的一句话,流露出一个已婚女人的心态:对婚姻的依附和忠诚。
这就是张曼玉在《花样年华》中塑造的苏丽珍,张曼玉据此成为台湾电影金马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双料影后。
《花样年华》是王家卫执导的电影,剧情简单:一对租房的邻居,苏丽珍和周慕云,发现各自的配偶有了婚外情,为进一步了解被背叛的情况,他们两人开始接触,之后,却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人物简单:苏丽珍(张曼玉饰演)和周慕云(梁朝伟饰演)。
绝对不简单的成绩:2001年,获得法国电影凯撒奖最佳外语片奖;2009年,被美国CNN评选为“最佳亚洲电影”第一位;2019年9月,入选英国《卫报》“21世纪最佳影片100部”,位列第5名 。
影片以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为背景,随处可见邻里之间聚集一处,通宵打牌,互相请客,陈旧、简陋的公寓里,洋溢着一种难得的融洽、温情。
但对于苏丽珍来说,温情的邻里关系中,却潜伏着一张无形的网——社会道德。苏丽珍的一言一行,都引起房东太太有意无意的道德关注和劝导训诫。这压抑的氛围,让苏丽珍和周慕云背上了社会舆论和自我良心的双重压力,他们无法突破自己内心的底线,最终互相辜负、劳燕分飞。
01. “缺席”与“在场”的对比——无处不在的压抑
苏丽珍和周慕云在租房时,无意间成了邻居,然而彼此的另一半却并没有出场,直到剧情进一步发展,苏丽珍发现丈夫和周慕云的妻子竟然有了不正当关系。
为搞明白自己的爱人是如何背叛的,他们开始接触,模拟偷情者的开始、发展,却没料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也情不自禁地产生了爱情。
影片讲述的,是两对夫妻、四个人的感情纠葛,但全片并没有出现偷情的另一半。换句话说,王家卫对另外两个人:苏丽珍的丈夫和周慕云的妻子,进行了“缺席”的隐身处理。
这“缺席”的隐身男女,始终没有在片中正面出现,只有声音、背影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是引发苏丽珍和周慕云故事的主因,虽然没有显示在屏幕前,却让苏、周二人和观众,感觉到一种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压抑感。
周慕云的家庭,原本还算完满,接老婆下班,相约出去旅游,直到苏丽珍的丈夫“陈先生”,帮周慕云从日本带回一个电饭锅,周慕云去找陈先生付账,陈先生说:“你太太已经给我了,她没告诉你吗?”
这是片中提供的,周太太和陈先生第一次私下接触。后来的镜头,周太太开始在电话中对周慕云说:“不用了,你不用来接我了。”
随后,周慕云的同事阿炳,说在街上看到了周太太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又有苏丽珍和周慕云关于自己另一半同样的皮包、领带的几场对话,还有周慕云和苏丽珍,多次对偷情的另一对进行模拟和想象,这些细节,都在频繁地提示另一对男女的存在,他们在对话中,获得展现和延续。
“缺席”的一对,和周慕云、苏丽珍的正面影象一起,完成了影片讲述故事的剧情需要,形成这部影片的独特魅力。
“缺席”的周太太和陈先生,与在场的周慕云和苏丽珍,形成了对比与衬托:一对放纵自我,无所顾忌,另一对小心翼翼,逃避真情。这样,自由与煎熬,放纵与制约,给影片平淡的剧情以十足的张力,人物形象在冲突中得以丰满。
人物上的简省和留白,也让观众有更大的空间,去发挥想象力;同时,影片也得以突出主要人物的表演,并在人物的聚焦中,收获观众更多的注意。
02.旗袍的隐喻——道德规则的限制
谈及旗袍的局限,张曼玉曾说:就因为衣服紧得令人动弹不得,让我感受到他们收起自己而不敢表达出来。
苏丽珍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女人,虽深受伤害,但仍想极力维持家庭的完整。看到周太太从日本寄来的信,证实丈夫的背叛,她依然不敢捅破那最后一层伪装。
和周先生,由最初的同病相怜到心心相印,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所以她无数次在内心否认:“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
房东孙太太的含沙射影,让她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只好一遍遍告诉自己:“一步都不能走错。”
真情与欲望,一旦燃起,就难以熄灭。极力的克制和彬彬有礼,只是外表。
只有一袭袭华美的旗袍,隐喻地书写着欲望与现实的艰难斗争。
苏丽珍最终在感情与婚姻面前,选择了她的婚姻。她是一个远离是非洁身自好的人,用不显眼的“隐身”,表达着骨子里的疏离。
旗袍成为一个隐喻的道具,把苏丽珍的这种躲闪与冷漠演绎出来。她身上的每一件旗袍,都与环境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和谐,融入周围的背景中。
比如,房东孙太太房间是浅黄的门窗,黄色的剑兰,土黄的窗帘,砖红的墙壁,暖色的灯光,在视觉效果上洋溢着一种温暖,而苏丽珍在孙太太房里,穿过红黄蓝三色碎花旗袍、白底桔红色旗袍,黄绿色、棕黄色也是她常有的色调。
晚上去面摊买面,穿的是一袭暗色的旗袍,这也是她寂寞心情的写照,同时又将她隐身在茫茫的夜色中。
柔软的丝质旗袍,高高的立式硬领,既融和又矛盾地彰显了她的个性与心事:希望融于世俗生活,又不想招惹世俗的是是非非。
旗袍,成了她自我保护的外衣,也是她和纷繁俗世隔绝的一层特殊外壳。她所有的浪漫想法,对周先生的感情,一切的欲望,都被那一身旗袍紧紧包裹、禁锢着。
据说,导演王家卫特地请上海老裁缝为苏丽珍设计制作了27套旗袍,不断变化的旗袍颜色与暗淡的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隐喻作用更加明显;而色彩的变化,也暗示了人物心理和情感的变化,使主题表现更为含蓄朦胧。
旗袍作为一个传统的服装,本身就暗示了苏丽珍深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和制约,旧时代的传统思想,始终像旗袍一样包裹着她的内心,无法冲破这一藩篱的她,也注定了这场爱情的悲剧结果。
03.细节设计——心理冲突的载体
《花样年华》情节虽然简单,却用许多精巧的细节和意象,来传达人物的内心活动,展现心理冲突。
所谓意象,就是内心深处的心理画面在外部的投射呈现,可以说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认为,完整的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
本我,是处于潜意识中本能的我。超我,是道德化了的我,它通过典范确定道德行为标准,用良心使人产生内疚。
《花样年华》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经典镜头,就是苏丽珍和周慕云各自走过的狭窄楼梯。在这段楼梯上,他们不断地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象征着周慕云和苏丽珍各自强烈的内心冲突,即“本我”和“超我”的冲突。
还有一个很明显地凸显内心冲突的场景,是周慕云第一次让苏来宾馆,苏匆匆的走上宾馆楼梯,然后又匆匆地走下楼梯,这个镜头反复出现,表达着苏丽珍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上下楼的多次重复,很容易让我们感受到她内心的斗争。
直到她最终选择了上楼,观众的心也跟着轻松愉悦起来。暖色的地毯,红色的窗帘,还有苏丽珍很少穿的红色风衣,这一连串的意象,都在象征着“本我”战胜“超我”后的满足。
周慕云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苏丽珍低头,无奈一笑,随之抬起头,满怀信心: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他们在这里讨论小说,度过了一段最快乐的时光,但是“超我”仅仅是被压抑而已,短暂的消失,只会换来下一次更强烈的桎梏。
孙太太出现了,她劝苏丽珍“要有分寸”,投射在孙太太身上的“超我”,让她再一次被世俗束缚起来。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直到两人在大雨中偶然相遇。
弗洛伊德说:“梦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满足的实现,而‘本我’为了逃避‘超我’的检验,往往需要伪装。” 他们的相遇其实就是一种伪装。
最后一次相见,他们扮演了真实的自己。周告诉苏,自己要去新加坡。
周慕云说:我相信自己不会跟他们一样。可是原来我会。
世上最难斩断的,是情丝;最难掩藏的,是情感。
苏丽珍内心的道德和规则,始终压制着“本我”,“我是不是很没用?”,她没有办法突破这个网。
握着的手,猝然分开。
在放手的那一刻,苏丽珍永远失去了爱情;周慕云则把这段经历,埋进了树洞,让它在心房密封、长草。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他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已经知道答案。
“那些消逝的岁月,彷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周慕云把这份情伤的秘密,诉说给树洞。
人人都期待得到一生一世的爱情,真正得到的,又有几人呢?
所以,在下一部《2046》,王家卫给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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