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秋词：空山梵呗静，都不许尘侵，绝顶茅俺里，老衲正孤吟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纳兰性德《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这是纳兰性德晚期的作品。但他的晚期也处在年轻当中，毕竟他31岁谢世，这应该是他28岁以后的作品。
纳兰性德的词也分为三个时期。
一阶段：妻子骤逝，初入仕途。自从纳兰性德的妻子是他23岁离世，悲伤悲恸之感如杜鹃啼血，成就了著名的悼亡词《饮水词》，哀感缠绵，人天之恨，梦幻绮丽，悲催感人。
第二个阶段：续妻官氏，晋为皇帝侍卫。就是26岁到28岁。此时，他在皇帝侍卫的职位上，出边牧马，陪同康熙东巡，甚至带着重要的军事任务出使梭龙，这一阶段，他是在工作和生活的适应期，写了大量塞外作品，这个期间的作品，风格凄苦，充满塞外色彩，但也逐渐高旷，并在感情和心灵上走向温厚，不像从前那么纤巧缠绵，反而视野苍茫，文士气和英雄气掺杂。
第三个阶段：就是29岁到31岁间，此时适应并倦怠了护卫工作，词风归向田园隐逸。
对于西山，纳兰并不陌生，25岁时他就扈从康熙，来到西山视察农田，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沉浸在丧妻之痛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西山宁静的佛堂，是他灵魂的休憩地。一方面他给康熙写下了表面浩大实际很虚的应制诗。
“凤翥龙蟠势作环，浮青不断太行山。
九重殿阁葱茏里，一气风云吐纳间。
熊虎自当驰道伏，蛟螭长棒御书闲。
黄图此日论形胜，惭愧频叨侍从班。”《扈驾西山》
表面看起来，浩大华贵，实际空洞无物。或者这是做臣子在皇帝面前特有的谦虚。但是能够记录他真情实感的，是《浣溪沙·大觉寺》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
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
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他忧愁的目光，并没有为开阔的山水所吸引，而是沉浸在一些玄幻的微妙的细节里。他还没有摆脱妻子离世的那种痛苦和惘然，能给他依赖的，是佛寺里佛教的氛围，他想象能够借此达到和亡妻的天国理想。之前他将妻子停灵在双林寺达一年之久，时常去佛寺守护妻子的灵柩，那西山打动他的不是“一气风云吐纳间”壮阔山水，而是“诸天花雨散幽关”的心灵指引。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短短几年，塞外的风霜，真实而繁琐的扈驾工作，他所看到听到的关于权力与政治的各种人际博弈，虽然压下了妻子离世的锐痛，但是又有了新的烦恼和压力。他倦怠这种以全族的富贵压在身上，却不自在的高官生活。况且他看到了更多的不平等，比如江南士子在皇权之下被打压的现状，但是他也无力。他自己的出身，决定了他的阶层，他甚至连做隐士的资格都没有。但是几年的阅历，他看惯了大山大水，西山在他的心中，不再是精神的仰望，而是俯瞰。
他离西山近，在扈驾之余，也一定陪朋友多次游玩。而此次明显的是前人或者朋友画作。以俯瞰姿态去欣赏去回味。这是一种沧桑之后沉静的心地和味道。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
这幅画难道是画的晚上吗？不过如果是在黄绢上作画，中国的水墨也可以呈现出夜晚的月亮。很显然，这幅画深得纳兰的心思。
“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
这让我更觉得这个画面画的是夜晚。实际中国绘画的好处是拓展了视觉，看画有的时候胜游山，因为沟壑历历，而不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
这个是这幅图画，充分的勾起了他去西山过去的记忆。曾经在西山游玩的时候，记得拿落落斜阳，半山瑟瑟半山红。这个一抹界疏林用的特别的俏皮，有画面感。但显然不是他眼前的画所能承载的。
“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这个是图画产生的联想。因为纳兰性德，就算在西山，他或者访到了老僧，但绝对没有十分吻合的现实情境，这是联想加精神代入。纳兰性德有这种精神上的渴望，所以才有如此洗练的禅意的美句。
无论是画面，还是纳兰性德，又在画面之上营造了另一种境界。都让人感到清幽明快，禅意满满，峭然出尘。
下一阙就是抒怀了。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云游锡杖，溪头垂钓，涧边抚琴，这一生能有多久，能穿几双鞋？哪个知道我的心？前妻离世对他的打击，就是生死不再是特别真实的事情，纳兰性德比他的同龄人更知道人生苦短。
我想要乘风归去，回首时却发现自己的路错了。这个槐安是一个典故，梦里富贵，醒来黄粱未熟。正是纳兰性德靠皇帝近，他看到的富贵真如泡影，有人努力攀附，有人一夜楼塌，而宦海之中，谁也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纳兰性德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挂冠归去，但纳兰性德是钦点的，做不做都由不得你。而且三十一的纳兰晋升一等侍卫，一品武官，他退无路。
所以发出了“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的无奈。他能做什么呢？他其实和红楼梦元妃的处境差不多，生死是皇家的。
这首诗的幽微之处当然需要更多的探讨。但是整体风格已经不同于纳兰之前的诗词。早期纳兰词，有着人天两隔的情感悲催，有着塞外经历的风霜与荒凉的历史感。但现在他安静下来，看清楚了命运和自己。
所以他的死也神秘莫测。死于疾病？死于理想永远不可得的绝望？死于他自己的高智商？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纳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