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有个名叫“茶峒”的小山城,山城外有一条小溪,想要进入茶峒,就得渡过小溪。小溪宽约二十丈,水流湍急,徒步涉水不能过,只能乘船。溪边小山上有个茅草屋,茅草屋里住着一个老人,一个女孩,还有一条黄狗。
老人便是管理渡船的。渡船并不需要竹篙划,而是在小溪两岸各立一根竹竿,两根竹竿之间横扯着一条结实的竹缆,竹缆上挂一个铁环。有人过河,就手抓铁环,慢慢将船牵引到对岸去。渡船是公家的,老人每月挣三斗粮,七百钱,勉强糊口。有人看老人一家孤幼可怜,想多给几个钱,总会被倔强的老人假作生气的硬塞回去。
七十五岁的老人从二十岁开始,便管理这条渡船,管理了五十多年,也不知来来往往引渡了多少过客。老人曾经有个独生女,十七岁时跟一个茶峒驻防军人好上了,不久便怀了身孕。慑于军规,士兵不能跟女孩结婚,两人约好私奔。可是女儿临行前夕,不忍丢下孤独的父亲,打了退堂鼓,反悔了,军人私奔不成,遂服毒自杀。女儿忍痛忍辱过了一年,生下小孩,也故意喝凉水而亡,丢下老船夫和尚在襁褓的婴儿。
爷孙俩相依为命,小孩逐渐长大。他们住的茅屋旁有好大一片竹林,翠色逼人,爷爷便给孩子起名“翠翠”。翠翠略微长大,便帮着爷爷一起管理渡船,给爷爷做饭。为了消遣寂寞,也为了保护二人周全,他们养了一条大黄狗。每到闲暇时分,翠翠便跟爷爷一起坐在大石上,爷爷吹竹管,翠翠唱山歌,清澈的歌声荡漾在寂静的上空,随风飘向远方,比百灵鸟还好听。
茶峒虽是小山城,却是川东地区的货物集散地,非常繁华,客栈林立,店铺比肩。这里最为繁荣的业务,便是声妓业。来来往往的行商水手,经年动荡漂泊,来到茶峒略作歇息,便需要一个短暂的温柔乡,慰藉寂寞辛劳的身心。声妓们大多从附近的乡村买来,穿着绸缎衣服,画着柳叶细眉,抹着香味极浓的廉价头油,每天坐在客栈门口,做鞋绣花。
她们主要的恩客,当然是有钱的行商。可是真正付出感情的,却是没钱的水手。相熟之后,便以夫妻相称,分离时约好“不许胡闹”,如果水手变了心,柔弱的声妓便会跳河吞鸦片;强势的声妓便会手持菜刀剪刀,奔向负心人。
茶峒有个商船掌柜,名叫顺顺,曾经参加过武昌起义,革命成功后回到家乡,娶了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寡妇,生下两个儿子。老大十八,老二十六。两个小伙都精壮如牛,能驾船,能洑水,能走长路。老大豪放豁达,不拘小节;老二不爱说话,眉清目秀。
兄弟俩经常乘船出去做生意,与伙计同甘共苦,吃干鱼辣椒臭酸菜,穿草鞋。随身佩戴短刀,路上遇到剪径的,便霍的拔出刀来,站在空阔之地,等待对方过来,武力解决问题。湘西民风彪悍,当地风气便是“对付仇敌必须用刀,联络朋友也必须用刀”,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顺顺给老大取名天佑,即老天保佑;给老二取名傩送,即傩神所送。傩神便是太阳神。傩送非常英俊,当地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名叫“岳云”。岳云是岳武穆的儿子,白盔白甲,英勇无比。当地人虽然没见过岳云,但是觉得即使岳云重生,也不过如此。
每年端午节是茶峒最为热闹的日子。到了这一天,妇女小孩人人身穿新衣,额角用雄黄酒画着王字,吃鱼吃肉。吃喝完毕,便去河边看龙舟竞渡。龙舟又长又窄,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的长线。每船可坐十二到十八个浆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带头的头缠红布,手持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进退;擂鼓敲锣的坐在龙舟中部,随着令旗有节奏的敲击,为浆手调理节拍。竞到激烈处,锣鼓如雷,人声鼎沸,宛若关公战秦琼。天保和傩送都是争渡的带头人。
这一年端午,爷爷破天荒请人看守渡船,带着翠翠进城看龙舟。翠翠满眼惊奇,心中充满不可言说的快乐。河边人太多,不大一会儿,黄狗还在身边,爷爷却不见了。直到暮色降临,爷爷还没回来,翠翠慌了,可是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怕爷爷回来这里找她,于是站着干等,越等越是心急。正在此时,一个小伙子湿淋淋从水里爬上了岸,看到翠翠,向她走来,黄狗看见,汪汪叫了起来,警告他不要靠近。
小伙子问,你是谁?我是翠翠。翠翠是谁?撑渡船的外孙女。这里没人过渡,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我爷爷,带我回家。你爷爷可不会来,他一定在城里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我不去,我要等爷爷。小伙子笑笑走了,不大一会儿派了一个人来送翠翠。翠翠问,你是谁?来人说,我是傩送派来的,送你回家。翠翠回到家,沉默了一晚上。
过了不久,天佑来到渡口,找到老船工,单刀直入,老伯伯,你家翠翠长得标志,像个观音样子,只是太娇气了,不能作茶峒媳妇该做的家务事,我这人有个打算,又要马儿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老船工慢条斯理的说,那你好好等着吧。
又过不久,傩送来到渡口,找到老船工,也很直接,伯伯,你家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伯伯说,你才好看,人们都叫你岳云。傩送又问翠翠,吃了饭,和你爷爷来我家串门吧。翠翠说,我不走,我要陪爷爷。傩送说,那我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翠翠不明白为啥要去他家玩,抿嘴笑了。
再过不久,天佑便让人问老船工话,老船工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各有规矩。如果你想让你父亲做主,那就正经请媒人上门提亲,但是翠翠能不能答应,得看孩子意思。如果你想明白翠翠的心意,那就去对岸山上竹林里,唱上三年六个月的山歌,如果她愿意听,这事就成了。
很快天佑和傩送都知道,兄弟俩爱上了同一个女孩。这事在茶峒本来并不稀奇,用边城俗话就是“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本来按照茶峒规矩,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只需拔刀决斗即可,胜者美人在怀,败者愿赌服输。可是天佑和傩送是一奶同胞,便不能拔刀相见。两人又都不想作“情人奉让”,像许多文风极盛的大城市懦弱男子一样,面对爱恨情仇时作出逃避的可笑行为。
兄弟俩于是进行了推心置腹的谈判。天佑说,我跟老船夫提亲了,他问我走水路还是走马路。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老二,唱歌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赶紧去吧,我不会用马粪塞到你嘴里的。傩送说,大哥,这对你不公平。我们轮流唱,轮到你的这一天,我可以替你唱,如果我替你唱的这一天翠翠答应了,那么她就归你了,一切全看天意。天佑说,卧槽,我不用你帮忙。林子里的猫头鹰,叫的比鬼都难听,照样娶媳妇,不请黄鹂鸟帮忙。
这一天晚上,月光如水,恰是七月十五,翠翠梦到自己被一阵美妙歌声浮了起来,飞过菜园,飞过渡船,飞过高山,摘了一把虎尾草。第二天醒来,她赶紧把这个美梦告诉了爷爷。爷爷笑了,他知道翠翠不是做梦,而是昨晚的确有人在对岸高山上唱歌,只是他以为唱歌的是天佑,便在中午时分找到天佑,大老,你唱的挺好,翠翠听了很高兴,很快乐。
不料天佑一脸冷冰冰,淡淡的说,的确唱的挺好,你还是把孙女嫁给会唱歌的云雀吧。说完头也不回走掉了,留下老船工一脸莫名其妙,跑上去追问,大老我跟你说,你走马路走对了。大老用手指着不远处说,伯伯您看,你说的云雀在哪儿呢。老船工顺着大老所指一看,只见二老傩送正坐在窗口吃茶。
大老天佑不几日乘船出去,再没有回来。老天没有保佑这个耿直善良的小伙子,油船在渡过险滩时遭了打头风,大老不幸掉到河里淹死了。虽然他水性极好,却是掉到旋涡里。老船工初次听了这个消息,犹如劈脸被掴了一掌,打的晕头转向,不会吧,我从来没听说水鸭子会被水淹死。来人说,千真万确,二老傩送已经巡河去找他哥尸身去了,也不知冲到了那里。来人还说,你真有先见之明,你不把外孙女嫁给他是对的,要么没进门就变成小寡妇了。老船工心乱如麻,当晚破天荒喝了好多酒,第二天睡到大后晌,渡船都是翠翠照料着。
没过几天,傩送回来了,老船工赶紧去找傩送,跟他说,二老,你的歌唱的很好听,翠翠听了,梦见自己被歌声浮起来,还摘了一大把虎尾草。傩送听了,极不耐烦的说,得了得了,你不要再说了,大老天佑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不知道吗。说完快步走掉了,老船工呆立原地,没有追。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船工愈感自己时日无多,便想着舍出老脸,再去争取一次,为翠翠一辈子尽最后一份力。于是他去找傩送父亲顺顺,顺顺正在打牌,对他不理不睬,老船工只好尴尬的站着,搓手。顺顺打完,问他,啥事?老船工问,二老傩送去哪儿了?顺顺说,出去做生意了,找他有事?老船工扭捏着正要说话,却被顺顺打断了,伯伯,咱们都老了,咱们的嘴只适合喝酒,不能替孩子们唱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做点自己分内之事就好了。
老船工犹如兜心被打了一记闷拳,戴上斗笠,转身走了。回到家里已是黄昏,天气闷热之极,当晚电闪雷鸣,老天像开了口子,大雨如注,倾倒在山沟里,小溪中。翠翠吓得不知所措,起身大叫爷爷,爷爷却不应声,原来已经死掉了。翠翠大哭起来。
第二天,有过河的等不到船,大喊大叫,翠翠没听见,直到对岸将小石头扔到房顶上,黄狗汪汪叫成一团,翠翠才鼻涕眼泪的从屋子里跑出来。过河的道,不早了,把船划过来。翠翠说,船被水冲走了,找不着了。过河的道,你爷爷呢,他管船,有责任。翠翠道,他管了五十年船,再也管不着了,他死了。
过河的一听,赶紧回城报告,不大一会儿,顺顺便派人过来料理后事。棺木用竹筏运了过来,老道士带着法器也来了,手里提了一只大公鸡。家里人进进出出,翠翠只是坐在灶边矮凳上,呜呜的哭。到了中午,顺顺也来了,带着一袋米,一坛酒,一大腿猪肉。顺顺跟翠翠说,人老了,死是必须的。劳苦一辈子,也该休息了。你不要发愁,一切有我在。
当晚,棺木装殓了老船工遗体,摆放在小屋中,老道士烧了香,在棺木周边点了小蜡烛,披上蓝麻布道袍,且唱且哼,安慰亡灵。法事办完,已是后半夜,放了鞭炮,蜡烛也快熄灭了。翠翠眼泪婆娑的给众人烧水做饭,吃过夜宵,翠翠又幽幽的哭了起来。老道士前清时是个老童生,辛亥革命后前程无望,方才改业,自言自语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爷爷走后,翠翠接了爷爷的班,仍然同黄狗来弄渡船。顺顺来接翠翠过家里住,翠翠却想看守爷爷的坟山,不想即刻进城。一切安静下来,翠翠每晚跟黄狗住在空阔的屋子里,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傩送的唱歌,天佑的身亡,顺顺的冷淡,爷爷的死因,以前所有不懂的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她又哭了一个晚上。一夜之间,她忽然就长大了。
翠翠辫子上扎了白绒,每日照常划船。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把她从睡梦中浮起来摘虎尾巴草的年轻人,还没有回到茶峒来。
季羡林说:我觉得,作家中写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除了鲁迅先生,就是从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读上几行,立刻就能辨认出来,绝不含糊。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完全自学成家。湘西那一片有点神秘的土地,其怪异的风土人情,通过沈先生的笔大白天下。
邵燕祥(著名诗人,散文家,评论家)说:沈从文温文而野性,他的生命就寄寓在这些清新而斑斓的作品中,不舍昼夜的流淌下去,润泽当代直到后代无数焦渴的灵魂。
马悦然(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院评委)说:沈从文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他的价值,包括鲁迅在内,没有一个中国作家比得上他。我个人确信,1988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马悦然把沈从文的作品拿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高行健阅读,高行健读后大惊:30年代的中国竟然就有这样的文学?
鲁迅说:沈从文是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出现的最好的作家。
汪曾祺说: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的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他的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他的小说有重塑民族品德的意思。
黄永玉说:沈从文的文章像水一样平常,却能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滴石穿的力量。
沈从文十五岁入伍,看尽世间黑暗。1922年从湘西来到北京,成为一名“北漂”。这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的小学毕业生,立志用手中一支笔打天下,“只想把我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他写东西不快,从来不能一挥而就,但却孜孜不倦,夜以继日的写,经常流鼻血。由于三餐不继,营养不良,导致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来止不住,非常吓人。有时候夜里写作,竟至晕倒,伏在自己的一滩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文章写成后,他仍要一改再改。其原稿密密麻麻布满修改的字迹,宛若蜘蛛网。他的小说平静而哀怨,美丽中透着悠长的感伤。
《边城》是沈从文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沈从文说,我这本书专门写给那些“本身离了学校,或者始终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中国文字,在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民族在空间和时间下所有好处和坏处”的人看。“我的读者应有理性,这点理性便是对中国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伟大,各在那里从事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