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阿根廷文学巨匠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1986.6.14)诞辰121周年纪念日。博尔赫斯以脑洞大开的小说为人所知,而事实他是以诗人身份登上文坛的。1923年,24岁的博尔赫斯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比他第一部小说集的出版早了12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博尔赫斯被译介到中国并掀起热潮。他的晦涩、睿智、精妙、神秘构筑了一座岔路重重的迷宫,如果你对他的小说痴迷,也不妨读读他的诗歌吧。
博尔赫斯诗选
南 方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里的长凳,
观看
这些布散的小小亮点;
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
也不会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厅的弯拱,湿气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王三槐 译
书
一堆东西中难得有一件
可以当作武器。这本书诞生于
英格兰,在1604年,
人们使它承受梦想的重载,它内装
喧哗与骚动、夜和深红的色彩。
我的手掌感到它的沉重。谁能说
它也装着地狱,大胡子的
巫师代表天命,代表匕首
这匕首闪射出阴影的律法,
古堡中氤氲的空气
将目睹你死亡,优雅的手
左右海上的流血,
战斗中的刀剑和呼嚎。
静静的书架上堆放着各种图书,
那宁静的怒吼在其中的
一册内沉睡。它沉睡着等待。
西川 译
博尔赫斯4岁的时候画的老虎
老虎的金黄
我一次次地面对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着它,在铁笼里咆哮往返,
全然不顾樊篱的禁阻。
世上还会有别的黄色,
那是宙斯的金属,
每隔九夜变化出相同的指环,
永永远远,循环不绝。
逝者如斯,
其他颜色弃我而去,
惟有朦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黄。
哦,夕阳;哦,老虎,
神话、史诗的辉煌。
哦,可爱的金黄:
是光线,是毛发,
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摩。
陈众议 译
梦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飞白 译
葡萄酒之歌
在荷马的青铜杯里闪烁着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来,你在人们手上传去传回
从希腊人的兽头觞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开天辟地以来,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献给一代一代。
你与日夜交替的光阴一齐流淌,
朋友和快乐为你欢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诗词的字里行间,
你是玫瑰花、红宝石和小巧玲珑的短剑。
在你的勒忒河里,让别人痛饮伤心的忘怀;
我却要寻求共同分享的节日的欢快。
在漆黑、诱惑和仙影拳中间
我要用“芝麻”打开长夜漫漫。
“相互爱恋”或“血红的搏斗”的美酒啊,
有时我将这样称呼你。但愿这不是歪曲。
赵振江 译
星期六
外头是落日,时间中
镶嵌的宝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没有人看见你。
黄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钉住在钢琴上,
总是,为了你无限的美。
不管你爱不爱
你的美
总是时间赏赐的奇迹。
你身上的幸福
犹如新叶上的春天。
我什么也不是
只是这样的渴望
在黄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犹如剑锋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栅更加沉重。
冰凉的房间里
我们象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
胜过了黄昏。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你,
昨天仅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爱。
王央乐 译
瑞士日内瓦的博尔赫斯墓
回 来
结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儿时的地方
房子的外观我已淡忘,
唯有触摸那老树的枝干
能使我忆起旧时的梦魇。
我重新踏上过去的小径
突然产生了久违的诗兴
望着黄昏渐渐降临
羞涩的新月躲在棕榈树茂密的叶林
藏藏匿匿
恰似鸟儿埋进自己的窝里。
房子重新将我容纳。
问庭院的围墙包揽过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径承载过多少壮丽的晚霞?
还有那娇美的新月
曾经把多少温柔洒在路旁的花坛?
陈众议 译
局 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我冉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比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至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图书室的书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会打开——现在正望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
不停地将我磨损啊,死神。
赵振江 译
童年时代的博尔赫斯(右)
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黄灿然 译
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陈东飙 陈子弘 译
Borges in 1921
博尔赫斯的脑洞
1
思想的脑洞已经被丢给了也许还存在的哲学青年,今天文艺青年们所说的脑洞主要开在两处:设定和情节。在脑洞这个词流行于世七十年前,博尔赫斯已经在这两个维度达到了他的迷弟迷妹们难以追及的高度,《巴别图书馆》这样设定宇宙体系:
“
宇宙(别的人把它叫做图书馆)是由一个数目不明确的,也许是无限数的六面体回廊所构成,中央有宽大的通风井,环绕着极为低矮的栏杆。从任何哪一层的六面体,都能看见下面和上面的各层,没有止境。回廊的布置是一成不变的。二十只长书架,每边五只,排满四边,留下两边空着。它的高度与每一层的高度相等,刚刚超过一个普通图书馆员的身长。空着的两边中,有一边是一个狭窄的门道,通向另一个回廊,其模样跟第一个回廊和所有的回廊都相同。门道的左右两旁,有两间很小的房间。一间可供站着睡觉,另一间则供排泄的需要。从这里,通向一道盘旋的梯子,往下,达到无底的深渊,往上,升到遥远的高处。门道里有一面镜子,忠实地重复着映照的事物。人们总是根据这面镜子,说这个图书馆不是无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会有这重复的映象呢?)我则宁愿作梦,梦中一切光亮的表面都能反照,从而达到了无限……光线来自一些球形的果子,名字叫做灯。每一层六面体内有两只,横排。它们发出的光不充分,然而也不中断。
”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么做。在《达不到目的的巫师》的主要情节中,圣地亚哥城的一位副主教恳求巫师堂伊列昂,希望向他学习魔法,巫师心怀疑虑,因为世人忘恩负义,但副主教赌咒发誓,保证自己必将涌泉相报。巫师同意了。由于魔法只能在一个十分秘密的地方才学得会,巫师安排女仆准备松鸡做晚饭后,便引副主教到他地底的房间。在他们学习魔法的过程中,副主教接到讯息,被升为主教,又升为红衣主教,最后被教皇的使者请去罗马。
“
于是他们三个(原副主教和巫师堂伊列昂父子)到了罗马,受到隆重的接待,还做了弥撒,举行了游行。四年过去了。教皇去世。我们的红衣主教(即原来的副主教)被所有其他红衣主教选举为教皇。堂伊列昂得知了这个消息,前去跪下吻了教皇陛下的脚,提醒他原来的许诺,要求把红衣主教的空缺给他儿子。教皇对堂伊列昂说,这种连续不断的请求,现在已经使他厌烦,如果堂伊到昂再这样强求下去,就要将其送进监狱,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堂伊列昂不过是一个巫师,曾经在托莱多教授魔法。
可怜的堂伊列昂无话可说,只好回答道,他要回西班牙去,要求教皇赏赐一点食物,供他在漫长的海程中吃。教皇又一次拒绝了他,于是堂伊列昂(他的脸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模样)以毫不犹豫的声调说:‘既然如此,我就只得吃我吩咐留作晚饭的松鸡了。’
女仆走了进来,堂伊列昂命令赶快烤松鸡。教皇立刻发现自己仍然是在托莱多的地下斗室里,仍然只不过是圣地亚哥的副主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说什么才好。堂伊列昂说,这样的考验已经足够;连松鸡也没有给副主教吃,就把他送出门口,以郑重其事的礼貌,祝他一路平安地回家。
”
很有意思的是,这两个维度上脑洞大开的特色,似乎集中体现在了他的一篇不算非常成功,而以中国为背景的微型小说《皇宫的寓言》之中:
“
(黄帝带着诗人参观皇宫)到了倒数第二座塔的脚下,这位诗人——他似乎对这些人人惊讶的奇观根本无动于衷——吟诵了一篇短短的诗作。这篇作品,今天我们发现,是和他的名字紧紧连结在一起的。而按照更加细心的历史学家的说法,这篇作品使他丧失了性命,也使他永垂不朽。作品已经失传。有些人论证说它只有一个句子,也有人说它仅仅只有一个字。而事实,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是:这是一首诗,里面耸立着这座雄伟的皇宫,完完整整,巨细俱全,包括每一件著名的瓷器,以及每件瓷器上的每一幅画;还包含着暮色和晨曦,包含着从无穷无尽的过去直到今天在里面居住过的凡人、神、龙种的光辉朝代的每一个不幸的和快乐的时刻。所有的人听完这首诗作后都默不作声,可是黄帝却叫嚷起来:‘你抢走了我的皇宫!’于是刽子手的钢刀就砍下了诗人的脑袋。
别的人讲这个故事讲得可不一样。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件事情完全相同。他们说,这位诗人只要吟诵一首诗就可以使皇宫消失不见,那座皇宫就像被诗的最后一个音节抹去了一般,或者被吹成了碎片一般。
”
Michael Romano, Milton Läufer, Babel
2
虽然在作品中提及中国数十次,但博尔赫斯从未到过中国,也不通汉语。黄帝时代当然不会有瓷器;以诗中一字,抹去一座皇宫,情节更是荒诞不经。只以凭心逞臆而论,这里的中国无异于中国文青笔下的古代宫殿、西方城堡,但博尔赫斯盛名之下,终究不只是 “脑洞”二字而已。至于那脑洞后之物,时隔多年,我仍然觉得,是大陆最早的博氏小说中译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的前言最为简明地作了指点。译者王央乐先生从纷繁似锦的技巧中整理出了这样的线索:
“
“他描写这种幻想的题材所要表现的主题,则是他的哲理思想,或者说,就是他的人生哲学。其中心思想就是:世界是一团混乱,时间是循环交叉的,空间是同时并存的,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偶然性和可能性。人生活在世界上,就象走进了迷宫,即丧失了目的,也找不到出路。……在小说的结构和技巧方面,博尔赫斯的作品包含着很大程度的荒诞性。一方面,他总是喜欢利用情节套住情节的手法,以一个次要情节引出主要情节,而情节之间的关系又颇为荒谬。另一方面,在细节描写中,更有着许多荒诞不经之处。无限,永恒,无穷无尽,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忽真忽假,往往是构成他的小说情节的主要因素。有些细节的描写,则给人以明显地出乎常情之外的感觉,但是由于他往往以假乱真,以幻想与现实相揉合,甚至真是的地名、人名、书名,也常常故意弄错,因而成功地造成了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或者一种嘲弄揶揄的效果。”
”
但是对变化和惊奇的执着追求,也会成为诗和诗人的枷锁。于是在博尔赫斯晚年所作的《布罗迪报告》(Doctor Brodie’s Report)的序言里,他这样说道:
“
我舍弃了巴罗克式的故作惊人的笔法,也没有采用出人意外的结尾。总之,我宁愿让读者对期望或惊奇有些思想准备。多年来,我认为凭借变化和新奇能写出好的作品;如今我年满七十,我相信已经找到了写作方法。
”
3
年届七十,博尔赫斯仿佛听到了文学的天命,他决心改旗易帜,宣布放弃夺人眼球的欧·亨利式结尾和万花筒般的技巧,返璞归真,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于是他安心、平静、自然地在这个集子里写下了《小人》这样的故事:叙事者“我”疯狂仰慕上了惩强扶弱、帮助过自己的黑帮英雄弗朗西斯科·费拉里,将他视若神明,即使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仍然不敢承认他们的友情,“如果回答说是,未免像是吹牛”。
“
我作了(关于一家工厂的)汇报,另一个小伙子证实了我说的情况。他的姐姐就在工厂工作。大家约好某个星期六晚上都不去杂货铺;费拉里决定下星期五去抢劫(那家工厂)。我担任望风。在那之前,最好别让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们两人走在街上时,我问费拉里:‘你信得过我吗?’
‘当然啦,’他回答说,‘我知道你是个男子汉。’
那天和以后几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星期三,我对母亲说,我要去市中心看新来的牛仔表演。我穿上我最体面的衣服,去莫雷诺街。电车路很长。到了警察局,他们让我等着,最后一个姓阿尔德或者阿尔特的工作人员接待了我。我说有机密事情相告。他让我大胆说。我向他透露了费拉里策划的事。
”
仿佛是对他自己序言里的告白的无意识反转和嘲讽,博尔赫斯虽然做出努力,但仍摆脱不了过去的自己。他坦承,“缺少变化已成了我的弱点”(《布罗迪报告》序),但是那种不变的熟悉的惊奇感仍然从未让他的读者失望过。他的文学世界给我一种幻觉:那好像是他的幻想或者“脑洞”在写作,而不是作为人类的博尔赫斯。
文章部分来源:“北京大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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