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作家麦家来说,童年里有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伤痛。难以启齿的家庭出身、饱受歧视的求学经历、与父亲之间紧张到多年不可调和的关系,让他在本应无忧无虑的年纪得不到丝毫快乐。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也许正是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暗合了“文章憎命达”的古语,命运驱使着麦家走上写作的道路。
少年时,麦家始终在尝试逃离家乡,他“对着月光,思想就上了天,就期盼有一个超人,像一只大鹰一样把我叼走” 。
最终,麦家也没有等到那个理想中的“超人”带他逃离真实的生活。在此后的日子里,麦家在自己构建的文学世界里呼风唤雨,他塑造了阿炳、黄依依、安在天、钱之江等一众“弱的天才”,他们拥有种种凡人难以企及的超能力,却又走入世俗、毁于日常。
《人生海海》
直到年逾不惑,麦家用8年时间交出了长篇小说《人生海海》,虽然不再以他擅长和赖以成名的谍战为题材,却
真正塑造出了自己心中期盼已久的“超人”:一个抛去了天才光环,在时代洪流、世俗生活与无常命运中孤独穿行的男人,纵然晚年失智,却也终究达成了与往事、与时光的和解。
以逻辑推理诠释哲学命题,用沉默注解无常命运
麦家在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中着力塑造出一个传奇又普通的男性人物:他是人们口中在战场上百发百中的“上校”,是拥有一整套纯金手术器具的军医,也是各种流言蜚语缠身的“太监”。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做过营长、特工、军医,又因犯了某种不为人知罪行而被开除军籍回到农村,“上校”身上的谜团于他人而言,是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于本人而言,却是绝望、残酷、孤独而险峻的命运魔咒。
作家麦家
理工科出身的麦家擅长逻辑、推理,他用冷静奇谲的叙述条线让上校的命运分别出现在上校本人、老保长、林阿姨的讲述中, “我”作为聆听者、见证者,与上校可以拉开了距离,更能旁观命运翻云覆雨的力量。
但麦家从不满足于创作一个逻辑推理严密、情节曲折离奇的故事,《人生海海》像麦家以往所有作品中所展现的那样,提出了一个古老而深邃的哲学命题:
生命既是注定消逝的,又是可以尽量开发的,那么身处其中,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并展示出生存的勇气?
命运之于“上校”,就像俄狄浦斯王那早已经注定的“弑父娶母”的预言,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执着半生,死死守住自己身上耻辱印记,甚至甘愿为此成为他人口中的“太监”,当光棍、当罪犯。直到在荒谬的公开审判中,好奇心驱使的人们要脱下他的裤子,上校才最终发疯,他向命运交出自己的理智,以疯癫作出最后的顽抗。
上校是一个始终背负着“性”的压力,却用沉默与整个世界殊死抵抗的“英雄”人物;《人生海海》是一个乍看之下与“性”有关,却最终穿透无常命运的“正剧”故事。麦家从来不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诉苦者,他以男性的深沉反思人际关系的温情冷暖,用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和痛彻心扉的体验将人生难以承受之重付诸笔端。
人生如海,总有阴冷暴虐的水域,也有轻柔温暖的洋流。
在动荡不安的时代背景下,身处世间一隅的普通人在目睹岁月抛出的难题后如何应对、如何崩溃又是如何坚强的?《人生海海》给出了真实而动人的回答。
“悲观者”莎士比亚说,死亡,让人无从选择,只能流着泪拥有你害怕失去的东西;“硬汉”海明威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被时代损害过”的麦家则告诉人们:生命的骄傲在于贫而不惫、困而不屈。“英雄”总有大孤独、大绝望,同时也有大坚韧,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面对死亡的解脱时选择忍辱活着,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跨越半个世纪的众生相,终究照见自我与命运的缠斗
《人生海海》中有一条暗处的叙述线索,是“我”从少年局促、青年动荡到中老年回归家乡的人生经历。父亲因与上校多年交好惹上流言,爷爷出于维护家族名誉而揭发上校,“我”因为爷爷的告密而受到排挤,因家族无法在村里生存而偷渡他乡,经历了妻子早逝、从漂泊到安宁,从贫穷到富有,我不再仅仅是上校命运的旁观者,也是生活的亲历者。
作家苏童听说《人生海海》是“与父亲的和解之书”,以为麦家写的是个自传体小说,却在阅读中渐渐发觉,它不是一部半自传,也不是仿自传,“最后发现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小说。”
尽管苏童认为这并非是麦家的自传,但是毫无疑问地,麦家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或正向或反向地投射到了这本“归乡之作”中。
虽然麦家曾经多次表达出“少谈伤痛,多聊聊文学本身”的用意,然而不论是童年时光,还是来自原生家庭的记忆,都是麦家文学创作中挥之不去的素材与主题。
书中爷爷和老保长讲道理、谈八卦的祠堂,就是麦家生活过的浙江富阳老家的祠堂,就是麦家的父亲遭遇不公的祠堂;“我”在学校被排挤、被歧视的经历,也有着麦家童年被父亲打歪鼻梁,被老师冷嘲热讽的影子;小说中少言寡语的父亲对爷爷说出“你不是人,从今后,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爹,不会同你,吃一桌饭,不会管你,是死是活”的话,而麦家在35岁之前,始终将严苛的父亲视为最深的仇人。
青年麦家
麦家“迷信修改的魅力”,对《人生海海》7易其稿,尽管如此,它依然忠实的反映出作家的心声。童年成就了麦家,也困住了麦家。正如一心想要逃离童年、逃离故乡的麦家却永远无法隔断与故乡千丝万缕的联系,《人生海海》中的“我”,在偷渡西班牙之后的22年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回到故乡,正如麦家自己所言:
哪里埋葬着你的亲人,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岁月也许不能弥补缺失,却可消解苦难与仇恨
童年没有吃过糖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甜的滋味。正是因为童年的愤恨、亲情的缺失,麦家在《人生海海》中,用浓重的笔墨描写了爷爷与父亲,父亲与“我”两对父子关系。爷爷爱父亲如同树木爱阳光,他爱惜父亲的名声,却用令世人不齿的方式导致了父子反目、家庭破碎;父亲爱“我”,宁愿独自面对在他看来为这个家庭带来苦难的“鬼”,而让“我”远离,但在“我”看来,父亲在爱人的能力方面是“肌肉萎缩”的。
《人生海海》中,麦家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男人是如何成长起来的;从不惑之年到几近耳顺,麦家也用一场文字和思想的漂流稀释自己童年的痛苦,重新审视原生家庭关系,重返精神的故乡,放下、原谅、走向和解。
作家麦家
幸运的是,麦家如同书中的叙述者一样,终于在人生的晚些时候遇见了美满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
幸福的经历带给他们自信与豁达的心胸,让他们得以在与命运的缠斗中拥有“饶恕”的选择权。
这是我的胜利,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敌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我感到既光荣又孤独,孤独是我的花园,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
在《人生海海》的最后一部,中年的“我”原谅了伤害过上校的小瞎子,放下了仇恨与执念,站在上校的身边,目睹他在电灯、油灯和烛光的交相辉映中,安详平静地离世。生命中的温暖、寒冷,所有的骄傲、光荣、耻辱都归于最深的宁静中,“我”不再对命运加诸的所有苦难愤愤不平。
写在最后
书中的人物命运与结局种种,无疑宣示着54岁那年麦家对生命尊严的理解和关照。在看似不能留下一丝波澜的生命旅途中,麦家如同古老神话中推着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以无畏的精神“对生活说是,对未来说不”。
麦家在《人生海海中》赋予平凡人生英雄主义的光环,是比天才的超能力更加珍贵的东西,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品质,基于此,也许我们更能明白麦家书写人生之海的初衷。
我想写的是绝望中诞生的幸运,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麦家
麦家与《人生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