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谙《红楼梦》者皆知,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是前世注定的。
林黛玉的前生绛珠仙子,因受贾宝玉前世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笃定主意下凡还他一世的眼泪,两人才得以交集。
而因为这是一场“还泪之旅”,也注定了宝黛二人的结局将以悲剧收场。
在现通行本续书中,宝黛爱情最后被“金玉良缘”打败,王熙凤、贾母和王夫人施“掉包计”,让贾宝玉娶了林黛玉,林黛玉得知后,于贾宝玉新婚之夜含恨而死。
这厢喜气洋洋,那厢满眼悲凉,巨大的反差异常符合诸多读者的口味,以至这成为了续书中最受读者认可的一幕。
但是,细细道来,这一种安排,不仅不符合原著人物的性格、情节趋势。亦完全背离了作者思想。
只说几个简单理由:
一,前八十回的贾母,对林黛玉这个外孙女是异常的疼爱的,将其视为“心肝儿肉”,到了续书中,突然变了个人,对林黛玉鄙夷嫌弃、冷漠无情。实是咄咄怪事。重要的是,贾母视贾宝玉为命根子,而在第五十六回,贾宝玉被紫鹃情辞试探后的表现,几近厥逆。贾母就算再不稀罕黛玉做她孙媳妇,也得考虑到她的宝贝孙子。
二,贾府素来讲究礼仪体面,一个寿辰都能分七天庆贺,每天宾客安排得有条不紊。没道理贾宝玉的婚礼却关起门自己操办,亲友们都蒙在鼓里。
三,林黛玉人间一行,目的是报恩,所以她对贾宝玉,只有爱慕、理解和祝福。如果临死前还带有疑惑和不甘,那就失去了此行的意义。可续书中却将林黛玉写成一个被戏弄后抑郁而死的傻姑娘。与那位冰雪聪明、超凡脱俗的绛珠仙子相去甚远。林黛玉的人物形象价值,将大打折扣。
所以,按照作者的意思,林黛玉绝对不会是贾宝玉与薛宝钗大婚之日含泪去世。而是“泪尽而逝”,而且,林黛玉去世时,贾宝玉不在贾府。这在多处脂批中均能见到。
譬如第二十六回,贾宝玉午间顺脚闲逛至潇湘馆,文中写道该景致:
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戌双行夹批: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
意思是说,将来有一日贾宝玉再到潇湘馆时,已经是萧瑟肃杀、荒芜冷寂的景象。与现在的一派生机截然不同。可知,那时候林黛玉已死,而贾宝玉则在她死后很久才再次踏足潇湘馆。
而在第二十八回,林黛玉与贾宝玉闹别扭后,两人都在贾母屋里,一时有人来唤宝玉,称有人请。宝玉出去后,黛玉紧跟着出来:
“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
凡此种种,都在暗示,将来林黛玉去世,贾宝玉是不在贾府的。
那么,贾宝玉不在贾府,林黛玉去世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写到这里,我有些痛心,甚至因此中断好几天。因为林黛玉去世前后,所遭受的屈辱实在太多太多。
首先可以肯定,贾母会先林黛玉而去。
贾母是林黛玉在贾府最坚固的靠山,贾母不死,黛玉不会遭受欺辱。事实上在第五十六回,紫鹃在与林黛玉谈心时,就说过:
“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这段话可以说是一段谶语,暗示将来林黛玉的处境,这也是她在《葬花吟》中写道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贾母去世后,林黛玉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那么,林黛玉是怎么被欺负的?
被诽谤!
众所周知,林黛玉有一个“分身”,那就是晴雯。“晴为黛影”,她的身段、眉眼甚至性情都与林黛玉如出一辙。所以当日王夫人谈起晴雯,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林黛玉。
而晴雯是怎么死的?因“带坏了宝玉”被王夫人清理。可是连多姑娘都知道,“谁知你们竟各不相扰,天下委屈事不少。”
相较起来,林黛玉比晴雯还更早被旁人所疑心。
在第三十四回,贾宝玉挨打后,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冒死献言”,建议早点将贾宝玉搬出园子,理由是“林姑娘、宝姑娘都大了。”这话说非常讲究,因为无论如何,年纪小的林姑娘是不该排在宝姑娘前面,袭人是想告诉王夫人,真正要防的是排在前面的林姑娘,显然王夫人也要有预感,所以一听此言,如“雷轰电掣”。
正因此,后来血洗怡红院后,王夫人仍放言:
“今年不宜迁挪,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静”
试想彼时“勾引”宝玉的晴雯、芳官和四儿等人已经被撵走,王夫人还有啥不心静的?无非就是真正让她百爪挠心的人才是林黛玉嘛。
来自王夫人的敌意,已经很凶猛了。可更令人绝望的是,还有一群人等着抓到林黛玉的辫子。
邢夫人,堂堂一个长房媳妇,却大权旁落,让二房王夫人捡了去。两房暗中较量,自不在话下。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宴,贾赦不仅挑拨贾环与贾宝玉的矛盾,更用笑话暗讽贾母偏心。双方矛盾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赵姨娘,一向想着陷害贾宝玉以夺得全部家产,她不仅欲借巫术治死宝玉,还曾让贾环在贾政面前点眼,害得贾宝玉差点死于棍棒之下。所以赵姨娘对贾宝玉是虎视眈眈的状态。
那么,在贾母死后,这群妖魔将如何起舞?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诽谤贾宝玉和林黛玉私相授受,行为败坏。
如果我们留心,便发现抄检大观园时,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潇湘馆搜查,翻到紫鹃箱子一些贾宝玉的小物件,便“自以为得了意”,什么意思呢?她是有目的来搜查的,而潇湘馆就是她的目标,所以一翻出贾宝玉的东西,就以为找到她想要的证据了。这证据就是关于证明贾宝玉和林黛玉私相授受的证据。
而在第五十二回,贾宝玉在潇湘馆与林黛玉谈心时,赵姨娘竟然突然闪现,可知她早已怀疑贾宝玉与林黛玉交情匪浅,这番顺路打招呼,或许为了偷听什么把柄。
所以,贾母一走,无需王夫人先动手,邢夫人和赵姨娘一党,就先散布谣言,欲治贾宝玉于死地。她们非常清楚,此招一出,不仅能让贾宝玉身败名裂,就是林黛玉无法承受这等冤屈而死去,也足够要他的命。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遭受诽谤后,周边局势逐渐紧张,贾宝玉被逼离家避祸,林黛玉就这么成了“俎上鱼肉”,她只有等死的份。
历经一段时间的“风刀霜剑”后,林黛玉在屈辱和恐惧及对贾宝玉的担忧思念中,泪尽而逝。
而彼时没有贾母和贾宝玉的贾府,去世后的林黛玉将被如何处理?作者已悄悄透露了答案。
在第七十八回,听闻晴雯去世,贾宝玉“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
出园仍旧往之前晴雯卧病之处来,以为她的灵柩会停在那里,谁料王夫人知道晴雯死后,马上下令让焚烧了,理由是晴雯得“女儿痨”死的。文中写道:
“贾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诡异的是,当贾宝玉回到园中,准备回到房中时,文中写道:
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
关于贾宝玉探视晴雯的这一处描写,透露几个信息?
一,贾宝玉另外穿素服去祭奠晴雯时,用的是看林黛玉的名义。
二,贾宝玉到了本该晴雯停灵处,却“扑了个空”,而当他穿着素服到潇湘馆时,亦是“扑了个空”。
两处细节暗示我们,不仅晴雯之死隐喻黛玉之死,就连林黛玉去世后,她的尸骨亦如晴雯一般,被王夫人怒而焚之。
正因此,在贾宝玉再回到贾府时,只能“对景悼颦儿”了。
哪位要说了,林黛玉好歹是贾政的亲外甥女,他能让王夫人这么糟蹋林黛玉吗?所问不无道理,但是细想,彼时贾府各种内忧外患,风声鹤唳,贾政想必都手足无措,焦头烂额,这些内务之事想管都有心无力了。何况早前赵姨娘为了借黛玉打击宝玉,不免在他耳边吹点枕头风,再加上王夫人三言两语的诋毁,只怕对于这个外甥女,贾政只有敬而远之的份了。
写到这里,只想起,当年林如海一心将女儿送往京城外祖家,原想着让女儿一生安稳无忧的吧?谁承想这一送就将女儿送进了地狱,若他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