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的一天，扬州报社的记者，接到市民的举报：前段时间刚开放的“张玉良纪念馆”里，陈列的张玉良雕像没穿衣服，“这很伤风化”。

这一幕，差不多一百年前，这位“没穿衣服”，彼时还是名不见经传、上海美专的学生张玉良，早已领教过。百年后，即便早已享誉中外画坛，画作拍卖价格高达几千万的她，大概没有想到，依然会有人，对着她没穿衣服的雕像指指点点。

可见，时代的变迁，物质上的增量，并没有让世人变得更包容与理解。

01

张玉良一岁丧父，八岁母亲去世，被舅舅收养。14岁那年，舅舅哄骗张玉良，说给她在芜湖找到一份工作，却将她卖入当地的青楼—怡春院。

当玉良得知真相后，一头撞在房前的柱子上，惊呆了老鸨。此后，小小的张玉良，一次次出逃，一次次被抓回，惨遭毒打，依然死性不改，让老鸨头痛不已。

逃是逃不掉的，既然是这样，那么即使是在这个烂泥潭里，也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别的姑娘们唱风情万种的小曲，她偏偏学唱老生。

但再刚烈、倔强的女子，在那个年代，在那种地方，等待她的大概就是“洞房夜夜换新郎，半点朱唇万客尝”的命运。

许是她的贞烈，让上天都愿意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1913年，一位儒雅、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怡春院。这位青年就是芜湖新任都督潘赞化。

席间，张玉良被安排表演弹唱，许是听腻了哀怨的小曲。张玉良老生的唱腔，立刻引起了潘赞化的注意， 让他在意兴阑珊的饭局中，找到一丝慰藉。

看者无意，观者有心。他的目光被同行的商会会长看在眼里，为了讨好他，张玉良当晚就被送到潘府。让张玉良没想到的是，潘赞化非但没有碰她，将她毫发无损地送了回去，还约她一起去游湖。

《猫的报恩》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你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你的人生；自己想要的，自己争取。

第二天，两个人在湖边散完步，潘赞化要送张玉良回去的时候，机敏的她，看出潘赞化是一个至善之人，抓住机会，跪在他面前，恳求他留下她，否则回去她将永无出头之日。

潘赞化感其悲苦的身世，将她留了下来，并为她赎身。

那时潘赞化已娶妻生子，不愿委屈了张玉良，于是提出：“我送你回扬州，做一个自由人。”张玉良抵死不从，表示愿意做奴婢终身侍奉他。

02

就在张玉良获得自由身后不久，芜湖发生陶塘兵变。潘赞化被迫离任总督，面临着随时被抓的情形。

为了保护自己的恩人，张玉良拿着一把手枪，整夜守在潘赞化身边，给他当贴身侍卫。对于这段往事，潘赞化有诗为证：长街民变逼陶塘，鼎革清廷兵马荒。九道门前勤护卫，持枪值宿小戎装。

如果说老生的唱腔，让潘赞化对这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多看了几眼；她凄苦的身世，撬动了他内心的怜悯。那么，持枪给他当护卫的张玉良，则让潘赞化看到她的担当与勇气，两个人顺理成章走到一起。

潘赞化没有因张玉良低微的出身而轻视了她，虽然是小妾，依然请陈独秀作为他们的结婚见证人。

潘赞化所做的一切，张玉良铭记于心，她说：是你给我了第二次生命，我将用一生来铭记你。随后，将自己的姓氏改成潘氏。

从此，这个世界上没有张玉良，却多了一个潘玉良。

婚后，他们定居上海。潘赞化为潘玉良找了个老师，教她读书写字，自己则为革命四处奔波。

一天，潘玉良路过邻居家，无意间窥见邻居，上海美专的老师洪野，正对镜临摹，不一会，自己生动的形象，跃然纸上，潘玉良看得如痴如醉。

回家后，回想起洪野先生画画的情形，觉得不过瘾，提起笔就画了起来。

这一画，就再也没有停下来。这一画，也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03

1918年9月，一群人围在上海美专招生榜前，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此时，潘玉良在家坐立不安，直到听说自己被录取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是第一批进入美专读书的女学生。在美专里，潘玉良如鱼得水，她非常珍惜得之不易的机会，刻苦学习。

在学人体素描时，她怎么都找不到感觉。有一次在浴室洗澡，从同学影影绰绰的身影中得到灵感，她拿来纸和笔，画了起来。

咦，你在干嘛？有人看见她在浴室写写画画，跑过来一看。这一看，发现她在画她们洗澡的身体，立马不愿意了，一群人围着她，几乎要把她撕了。

浴室不能画，怎么办？这天，站在镜子前的潘玉良，灵光一动，把衣服脱光了，“我可以给自己当模特”，她爱画已入痴。

为了梦想，她去国外留学，先后考入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罗马国立美术学院。

绘画，让她找到自己，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04

在国外呆了8年后，潘玉良回到祖国的怀抱，受聘于她的母校—–上海美专作画系主任。同时，她还在国内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得到当时多位名流的赞赏。

开展时，徐悲鸿正好要去出差，他不甘心错过，夜闯画展，从书架边上钻过去。看完后，他说：士大夫无得，而得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

受到国内同行认可的潘玉良，为了充实和丰富自己的画作，她走访了很多名胜古迹。

就在梦想照进现实，她以为终于能够大展拳脚时，上天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

1936年，她举办自己第五次个人画展时，却有人在她的画作《人力壮士》上贴了一张纸条：妓女对嫖客的颂歌。

这让她备受打击。就在这时候，潘赞化的原配夫人也来了，并说：不要以为当了教授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

事业受挫，家事难办，她再度踏上了去往国外的邮轮。这一走，就是40年，再也没能见到潘赞化，没能回到自己日思梦想的祖国大地上。

国外的时光是孤寂的，为了不让自己迷失，她给自己立了三条“三不原则”：

不入外国籍，

不恋爱，

不卖画。

1959年，巴黎给她颁布了巴黎大学多尔烈奖，这是该奖项第一次授予给女性艺术家，而且来自东方。而这一年，她一生的贵人潘赞化去世了，她很久之后才收到消息。

这之后，她的画作在欧洲各国甚至日本巡回展览，大获成功。

1977年，已经82岁的潘玉良，在濒临之际，告诉友人：我所有的东西，帮我带回祖国。还有那张自画像，也带回去，算是我回家了。

2012年，杭州曾举办过一次潘玉良的画展，主题叫“彼岸”。这仿佛是对她一生命运的写照。彼岸是她对艺术一生的追求与向往，彼岸亦是她回不来的原乡。

她的一生，是被命运捉弄过的一生，也是被眷顾的一生，也是她与命运抗争的一生，彼岸已远，而她的名字，依然闪耀在历史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