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首诗是弘一法师去世之前,写给他的一个弟子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每每看到这句诗,总是感到一种热闹的宁静,绚烂的平淡,鲜嫩,澄澈,欢愉。
成年人的生活,有太多不得已。红尘中的众生们,渴望洒脱却又洒脱不得,便很羡慕那些活得恣意潇洒的人。但是有勇气去洒脱又洒脱出境界的又有几个?少许的几个,便是传奇。
李叔同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他经历了年少的花天酒地,年轻时的多才多艺,后半生又进入佛家圣地。最真情又最无情,最恣情又最忘情,最忘情又最有情。
放下
1918年春,西子湖上,两艘木船渐渐靠近,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个着僧衣,一个穿和服。
女子盯着僧人凝视许久,含泪道: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僧人道:好。
女子眼泪涟涟:叔同……
僧人道:请叫我弘一。
女子低头沉默良久,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僧人答:爱是慈悲。
李叔同转身离开,再未回头,人和船渐渐消失在氤氲湖云深处。
这是电影《一轮明月》中的一段场景,那份凄凉在观众的心头定格成永恒。
李叔同自日本回国后,年龄30岁左右,富家子弟的风流全不见了,他现在一心想在教育上做些事情。他穿上灰色粗布袍子,布底鞋,将裸体男模特带上写生课,成为当时社会的一道新风景。
杭州多寺庙,李叔同在此任教,常常去逛。一次偶然,李叔同接触到了佛家的苦修之法,他断食二十天之后,这一次,他想做和尚。
日本妻子从上海匆匆赶来,寻遍苏杭,终于在虎跑寺找到了出家的丈夫,但是李叔同没有让他进门。
这个叫福基的女人对着紧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李叔同在给福基的信中说:“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多年之后,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一生为他等待的原配俞氏去世,他也没有去看一眼,因为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弃了。
李叔同半世繁华,出生于津门巨富之家,曾经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一身才华,满腔柔情,但他无论他怎样完美,他的无情,恐怕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原谅吧?
慈悲
你说他无情绝情,他的爱又无处不在。他爱艺术,爱妻儿,爱朋友,爱学生,爱众生,爱国家,甚至爱一只蚂蚁。
弘一法师出家前,预留了三个月工资,分成三份,其中一份并一缕胡须转交朋友送日本妻子回国,一份留给天津妻儿,一份留给他一直资助的学生刘质平。
这样一个内心柔软的人,怎能说无情?
1937年底,厦门轰炸不断,众人劝他避难,他却集众演讲,每次开讲时,后面的墙壁上,都挂着他亲手书写的中堂:“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弘一法师以佛之觉悟普度众生,激励僧俗两界一同奋起救国,即便牺牲一切,舍命不辞。
李叔同饰演《茶花女》
心怀国家和众生,这样的人怎能说无情?
他去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请法师就坐,法师先摇摇藤椅,然后慢慢坐下,丰子恺问何故,法师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动,先摇一摇好让它们走避。”
他的慈悲之心如此,怎能说无情?
何为有情?世俗已无法安放他的灵魂。佛说,放下即自在。
佛说,普渡众生。原来,放下个人的爱恨,成就大爱的慈悲,就修得了圆满,春满月圆。
欢愉
出家后的李叔同,生活异常清苦。出家24年,生活用品大多都是出家前带去的。一床破席子,一副破被褥,一件僧衣缝缝补补穿了十多年。
每天一顿饭,过午不食。从不吃菜心、冬笋、香菇,因为它们的价格要比其它蔬菜要贵几倍。
李叔同曾因战事滞留宁波,在好友夏丐尊家小住几日,用餐时,李叔同每餐只有一碗米饭,一道素菜、一杯白开水。
作为故交,夏丐尊当然了解,他曾经安逸华贵,锦衣玉食,眼见他如此清苦,不禁百感交集:“一碗腌萝卜,你不觉得太咸吗?”
“咸有咸的滋味。”弘一法师平静地说。
“不喝茶叶,一杯白开水就不嫌太淡了吗?”
“淡有淡的味道。”
后来,夏丐尊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写道:
在弘一法师的世界里,百衲衣、破卷席、旧毛巾一样好;青菜、萝卜、白开水同样好。咸也好,淡也成,样样都好。能在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咀嚼出它的全部滋味,能以欢愉的心情观照出人生的本来面目。
“这种自在的心境,宛如一轮皓月,是何等空灵的境界!”
人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一面是肉体,要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另一面是精神自由飞翔,无拘无束。一方面,人的自然本质决定了人在物质贫困中要遭受痛苦,另一方面,人的精神又引导人对物质贫困造成的苦痛进行超脱。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对品德高尚的人来说,快乐已经不在于物质享受,而在于精神快乐。这种快乐超越了物质的欲求,因为不再受外物羁绊,从而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自由。
世人敬仰弘一法师,敬仰中是带着心痛的,心疼他他做人太过彻底,做事太过认真。原来,半世繁华半世僧,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不过是众人眼中的李叔同,但在他的眼中,平淡之中更是绚烂之极。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好一派盎然热烈的圆满,一句话照见大师的内心世界。
如此圆满,足以欢愉。
文/清影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