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抵达人生的巅峰时刻时,会发生什么?
2014年8月2日,柏林,世界翻译大会召开,要宣布一个重大消息——
三年才评选一次的国际最高翻译奖项“北极星”杰出文学翻译奖,在颁布给了欧洲人、美洲人、澳洲人之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亚洲。
准确地说,投向了中国。
数千公里外,这场颁奖典礼的主角,彼时已93岁高龄的许渊冲先生由于年事已高,无法到场。
他平静地坐在一间只有十来平米的老旧房子里,开始着手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
在国外,他被称为“千年一遇的天才”,在国内,他的理念与成就却始终饱受争议,甚至被批为“提倡千古乱译的罪人”。
对他的认可姗姗来迟。鲁豫到家中拜访时,他淡淡地说,“‘北极光’都发了,北大、北京市的奖后来才发。”
拿到“北极光”还不是他世俗意义上真正的高光时刻。
2017年,《朗读者》第一期,他作为翻译泰斗压轴出场。
彼时96岁的他拄着拐杖,脚步已然不太利索。董卿上前一路搀扶。站定,他递给董卿一张名片,董卿照着逐字念出了声:“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第一人”。
董卿笑了,“您不怕这名片递出去,别人觉得您怎么敢这么说。”
“这是事实。”他并不客气,一如往常地自信高调。
节目播出后,许渊冲出圈了,上了热搜,各类采访邀约蜂拥而至。
他对这份认可颇为在意。半年后摔倒住院,他对前来的救助人员介绍自己的名字,末了又补充一句:“《朗读者》前段时间报道过我。”
许渊冲的性格在《朗读者》短短二十分钟的节目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热爱翻译,三句话不离本行。董卿形容他,“说什么,都能给你绕到(翻译)这上面去。”
节目里,他念了一首名为《别丢掉》的诗,这是林徽因路过徐志摩家乡时所写,深情而动人。七十年前,西南联大的大一学生许渊冲将此诗译为英语,投进了心仪女生的信箱。
迟迟不见回信,许渊冲把译诗投到《文学翻译报》上,这是他翻译事业的开始。后来才从老师吴宓发表的日记里得知,姑娘早已倾心他人。
五十年后,许渊冲的作品出版了,女孩从海峡对岸给他寄来回信。
他在节目上再次念起这首得不到回应的诗。“一样是明月,一样是隔岸灯火,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诗歌尚未念毕,许渊冲已潸然泪下。双手颤抖着,泪水漫过老人脸上的皱褶。
镜头扫过台下,许多观众亦眼含泪花,被他迸发的强烈情绪所感染。
人们十分惊讶,九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如此敏感,至情至性。
因为爱情,许渊冲开始了他的翻译事业。回顾他的翻译生涯,似乎可以这般总结:一个少数派,在漫长的不被认可的岁月里坚守自我的故事。
1921年,许渊冲出生在江西南昌,表叔是翻译大家熊式一。表叔的作品墙内开花墙外香,由他翻译并导演的《王宝钏》在美国连演三百多场,甚至登上百老汇的舞台,一时间洛阳纸贵。
右三即熊式一
小时候的许渊冲对此并无概念。只记得表叔有一次从国外回来,带他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少奶奶的扇子》,还带回了一万英镑。
那时候一英镑等于四国币不止,“买房子,什么都能买。那不得了。”
他也想走上翻译的道路。
1938年,17岁的许渊冲考上西南联大外文系。在联大,他有个外号叫“许大炮”,因为他嗓门大、爱生气、好辩论。
好友欧阳谧入选篮球队,他不服,和其他落选同学组成了个新球队,发起挑战,结果输了个一比四十。
他倒也不气馁,自嘲“比分可能打破了世界纪录。”
后来的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叶公超,曾是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提问大家上的什么课。许渊冲立即用英语抢答,为的是在杨振宁面前露一手。
作家汪曾祺这样形容联大的老师们,“无心机、少俗虑。”许渊冲身上那股子无所顾忌似乎也与联大浪漫自由的学风有关。
他在自传里毫不吝啬对西南联大的回忆和赞美,在那个汇聚了中国“最强大脑”的地方,他听闻一多讲《诗经》,听冯友兰讲哲学,跟卞之琳学“写诗与译诗”。
大一时,他和后来的诺贝尔奖得住杨振宁同桌。杨振宁后来还夸赞他,“他的灵感一天一个,我的灵感好久才有一个。”
许渊冲(中)与杨振宁(右)
也是在那里,许渊冲的翻译理念改变了。
许渊冲在中学时就读过鲁迅翻译的《死魂灵》,尽管有些吃力,但硬着头皮也能读下去。他喜欢鲁迅的文章,认为他提出的直译理论也是正确的。
直到听了吴宓对《死魂灵》的点评。在俄文里,“魂灵”二字有“灵魂”和“农奴”两种含义,果戈里的小说主要讲述的是农奴的故事。
直译为“死魂灵”不如意译为“死农奴”,“死农奴”又不如译为“农奴魂”。
许渊冲恍然大悟,原来通过意译可以翻得更精准传神。在那个18岁的南方夏天,“农奴魂”击中了许渊冲的灵魂,意译的大门就此推开。
十点人物志专访时,他念起李商隐的《无题》,“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生晓梦迷蝴蝶’就是庄生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生……我的人生观就是,我人生就是把诗变成人了,人变成诗了。”
诗人弗罗斯特有句名言,“所谓诗,就是翻译之后失去的东西。”言下之意,诗歌无论如何翻译,总会失去原来的东西。
这给翻译者指明了两种出路,一种是国内一直奉行的对等论,尽量忠实于原文。
比如李白的《静夜思》,人们直译为:
我看到窗前有明月光,想知道这是否是地上的霜。我抬起头看到山上的月亮,低下头便想到了自己的故乡。
真则真矣,毫无灵魂。在许渊冲看来,中国的诗歌借景抒情,言不尽意,无法对等翻译。
外国人不能理解满月和团圆间的关系,又怎么能理解看到了月亮就想到了故乡呢?
他主张意译,为了传递“言外之意”,把“窗前明月光”翻译为“窗前月光如水”,把“低头思故乡”翻译为“我沉浸在乡愁中”。
这样一来,把乡愁和月光都比作“水”了。
许渊冲后来甚至认为,译文可以和原文不对等,可以超出原文,发挥自己的优势。
把中文翻译成英文时,要翻译出原诗的神韵和意境;把英文翻译成中文时,要发挥中文的优越性,译文可比原文更好。
说到底,要彰显中国文字的魅力。
这种“优势论”和“竞赛论”,成了他在翻译界最受质疑和诟病的地方,许多翻译家都曾公开和他唱反调。
他和王佐良就发生过一次争论。法国诗人瓦雷里有首名为《风灵》的诗,描述了灵感的稍纵即逝。
王佐良直译为:“无影也无踪,换内衣露胸,两件一刹那。”
许渊冲问:“前面两句没问题,两件一刹那是啥意思?”于是译成“无影也无踪,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
从“两件一刹那”到“隐约见酥胸”,译文和原文的表达已然相去甚远,许渊冲却觉得自己译出了诗歌原本的韵味和深层含义,达到了更高的真实。
很难说这种直率和坚持没有给许渊冲带来现实上的困境。
《南方人物周刊》的记者曾问他,和王佐良的争论是否影响到二人交情。
他沉默了片刻:“不好说。我申请北大的博士生导师,王佐良说和我‘意见不同’,就压下来了。他认为我是错的……
从1992年一直到1995年王佐良去世前半年,《中国翻译》都不登我的文章。”
1989年,许渊冲翻译了《红与黑》,又是因为“发挥过多”,为自己招来不少骂名。有同行给他贴上“文坛遗少”的标签,还有人批评他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
老师钱锺书也感叹他的翻译较原文发挥过多。“美丽的妻子不忠实,忠实的妻子不美丽”。许渊冲的译文就是这“不忠实的美人”。
有学者分析他意译时发挥过多的原因,“从根本上讲,许先生是热爱中国的语言文化的,所以在翻译外国小说的时候试图让中文的表达更优秀,在把中国古诗词翻译成外文的时候又希望传达原语言的神韵。”
1999年,包括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在内的十名教授联合提名他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诺奖的一位评委、法国女诗人给他写信,称赞他的翻译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学的样本。”
许渊冲回信说,诺奖一年一个,唐诗宋词流传千年。
许渊冲的书架 / 图片来源:十点视频
在内心深处,他始终热爱中国文字,甚至认为中华文明更优越。“希腊罗马都是小国,美国历史不长,才两百多年,中国5000年文化要走出去。”
对他而言,使中国文化“走出去”也是他的历史使命。
“1998年暮春,德国艺术家组成的乐团来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马勒的《大地之歌》。
乐曲的第二章、第三章分别名为《寒秋孤影》和《青春》,是法国诗人戈谢根据中国所作,又由德国作家从法文翻译成德文。情景几多转换,文字扑朔迷离。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指示:“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
学界研究了一年毫无结果,直到许渊冲的参与。
他先从德文歌词的署名TschangTsi辨认出是诗人张继,又找来戈谢的《玉书》进行中法文对比,按照这位印象派女诗人惯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诗中句子。
由第一句的“霜”字猜出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二句的“心上秋”合成“愁”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他断定《寒秋孤影》就是《枫桥夜泊》。
又根据“玉虎”合成“琥”而猜出“玉碗盛来琥珀光”,断定《青春》即为李白的《客中作》。
一桩悬案就此告破。
许家现在的会客厅,既是书房,也是先生的卧室。自从开始了白天会客,夜晚翻译的“欧洲时间”后,为了不打扰太太照君休息,他在书桌旁架了个小床睡觉。
会客厅不过十来平米,东西不多,但一切都不能随意改动。书放哪儿,手稿放哪儿,都由先生一人说了算。
如此习惯可追溯至他的童年。从小,父亲就教导他要爱好整洁,文房四宝要放在最方便取用的地方。后来他把这种习惯扩大到文字——所谓翻译,就是把最好的文字放到最恰当的地方。
文字上要求严格,生活细节上亦是如此。太太给他削水果,问他甜不甜。别人通常敷衍着赞美过去,但对他来说,甜就是甜,不甜就是不甜。“我要求很高的。”
照君倒也不生气,她形容先生,“待人接物还不如个两岁的小孩。”
和许渊冲有过接触的人很难不对他的太太照君女士印象深刻。照君美而温柔,无论先生如何狂妄较真,她总是笑眯眯的,向先生投来爱慕和宠溺的目光。
许渊冲和太太
两人的结合在六十年前看来,也是奇事一桩。
照君根正苗红,在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受过毛主席接见,档案里干干净净,一点错误都没有。
许渊冲则是解放前的留学生,给飞虎队陈纳德做过翻译,差点被打成国民党特务。
人们无法理解前途一片光明的照君为何看上了这个“臭老九”。
照君说,“许先生很爱美的,唯美主义,他的整个的文学,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美,”
现在,九十岁的许先生出门依然穿着风衣皮鞋,戴上帽子和格子围巾,有时还配上墨镜,全身上下的颜色不超过三种。
照君也“天生地喜欢美,天生地追求知识,不喜欢当官,所以找到我先生。”
许渊冲和太太
多年来,夫妇二人过着极为朴素的生活。北大畅春园,二人在这间70平米的小三居里住了35年。
屋里还是八十年代的光景,除了沙发、书桌和书架,几乎没有其他家具。书架是三十多年前从二手市场花15块买来的,钢管架着木板,漆皮早已脱落。
屋里陈设略显寒酸,窗台上却永远盛开着花儿。是鲜花,有生命的花。大朵大朵的栀子,素雅又热烈地盛开。有时风把窗帘吹起来,花香也随之飘了进来。
说到底,两人都是纯真而追求美好的人。
文革时,烈日下开批斗会,许渊冲在心里背诵“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琢磨着翻译的时候,就把热、累、批、斗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等到我把全词翻译完,批斗会也结束了。”
他心中暗喜,以为找到了消磨批斗时光的绝佳办法。
许渊冲和太太,太太已于2018年西去
《为女兵题照》里有一句“不爱红装爱武装”,许渊冲把“红装”译为“powder the face”(涂脂抹粉),把“武装”译为“face the powder”(面对硝烟)。
恰好表现了“红”与“武”的对应和“装”的重复,滴水不漏,堪称妙绝。
但因为与官方翻译不同,他被批为“歪曲毛泽东思想,逃避阶级斗争”,挨了100鞭子,屁股被打成了“大茄子”。
回到家坐都坐不了,妻子照君只得把儿子的游泳圈吹起来给他垫身子。游泳圈还没吹起来,他先找来纸笔,忍痛记下脑袋里刚想好的“powder to face”。
照君问他还译吗,“译,译,当然要译。”
后来鲁豫问照君,许渊冲这一代知识分子是否有何共同特征。照君想了想回答说,他们都非常纯真。“灵魂里不沾染别的东西。”
“热爱人类美好的东西,(以此能)抵抗生活中的不正常现象。”
2007年,许渊冲患上直肠癌,医生给他下了“死缓”,判定他最多还有七年寿命。
没想到他的生命非但没停止,还在七年的节点拿了“北极光”。
生命尽头突然被“续了命”,好似上天的一场暗示。拿奖后,他开始了人生的新征程,要在100岁前翻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莎翁全集可不是那么容易翻完的。莎翁一生创作了37部剧本(一说是38部)和3部诗歌,共计40部作品。作品用英语律诗写作,必须全面了解英国历史和文学知识才能翻译。
而四百年前的古英文,别说中国人了,就连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对此都相当陌生。
许渊冲的前辈梁实秋,花了38年才翻完;朱生豪花了10年,直至去世也只翻了31部。
一切都为莎翁让步了。学术上的误解不管了,有人骂他剽窃也顾不上回应了。电视节目也不能多看,不能被这些娱乐的事情占据生命。
鲁豫探访时,看到许家墙上贴着剪报:弱碱性食物能助人长寿。
就这样,十点人物志探访时,他还保持着堪比996的工作强度。
白天会客、看书,夜里十点开始翻译,直至四五点天亮,接着睡到九十点钟。
下午的工作是把夜里的翻译成果敲到电脑里。
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每敲下一个键盘,都得摘下老花眼睛使劲凑向屏幕。手臂上青筋凸出,褐色的老人斑星星点点。
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会从翻译世界里出神,意识到岁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在那间三十年来无甚变化的老房子里,主持人陈晓楠问许渊冲,怎么九十高龄了还骑自行车,九十高龄了还做翻译。
有一天许渊冲突然对她说:“你问我这个问题我才会想,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多大年纪。我不去想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每天和每天之间的区别只有一个,今天有没有翻译。”
就在那一瞬间,陈晓楠恍然领悟了“永恒”的含义。
“一个人执着地活在自己爱的事情里,是没有所谓的时光流逝的。或许这就是永恒吧。”
参考资料:
视频资料:《朗读者》、《鲁豫有约》、《我的时代和我》
文字资料:
《梦与真》《逝水年华》 许渊冲
《狂人许渊冲 | 他们从1920年代而来》 Vista看天下
《许渊冲 在功利与道德境界之间》 南方人物周刊
《许渊冲,诗译英法惟一人》 人民日报
《许渊冲,以96岁的天真,阻挡了时间》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