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殊生于淳化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991),十四岁举神童入仕途,五十三岁登顶拜相,病逝至和二年(1055)。五十年的宦官沉浮,他是执沉稳持重、荐贤举能的政治家;富贵闲雅的词人;珍惜家庭乐趣的凡人。一生著词一万多首,是北宋词坛上一颗明珠。相比较同时期其他词人来说 ,晏殊绝大部分词的内容是抒写男女之情和离别愁绪,”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海角寻思遍”,”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是相思无尽处”。晏殊其词纯净雅致,情感基调雍容和缓,淡淡忧愁中时而透露出自我解脱的豁达。随性豁达的晏殊,词中总是浓情中渗透着理性沉思的特质,蕴含着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值得我们细细品读。
一、醉酒红尘里的豁达
“秋光向晚,小阁初开。林叶殷红犹未遍,雨后青苔满院。 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清平乐》一首歌唱享乐,追挽时光的词,词中的景致明丽清新,甚至带着些许旷达的味道。他写秋日的殷红林叶,雨后的苍翠青苔,写悦目的美人,悦耳的歌乐,醉人的美酒,不夸张亦不粉饰,如实道来,清新喜人。这才是晏殊。他是看得见美景的人,知晓生命里一切美妙,以及美妙过后的苍凉,所以倾心欢娱,又在这份倾心里保持理智和清醒。
他流连于酒宴歌舞,却并不醉生梦死。
觥筹交错间,他必是沉吟又沉吟,想将这头脑万千思绪理清,将这人世间诸多事理思索得明明白白。恍惚间,他豁然道”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匆匆人生,浩瀚宇宙里,宛如蚍蜉的我们,又该何去何从?人生几何,韶华即逝,也只有将年华浸润在美酒中,才不负光阴里的美好,忘却时间的残忍。
看似放浪无奈之语,实则满纸豁达开朗,尤其是在晏殊连遭弟弟、父亲、妻子、母亲接二连三的离世,让年轻的晏殊过早体会到生命的无常。让他深切明白富贵又如何?终归敌不过生死。所以在岁月易逝、生命无常这样的考题面前,他选择欢娱诗酒作答,不轻易辜负时光,将生命这场大梦做得华美辉煌。他时常对自己说,与其抓住那些无可解脱的怅恨,不如抓住身边流逝的美景:西风吹颤了斜阳,荷花落尽芳华,金菊摇动细腻的芽叶,燕子展开轻薄羽翅,美人高歌一曲新词。这番美景,让光阴都生出细腻的质感,欢声笑语穿梭其中,一时快,一时慢,兀自流连不去。
二、物是人非后的豁达
“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 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破阵子》一句”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不得不让人感慨世间最伤感的事,不是聚散离别,而是物是人非、故人难重逢。
彼时庭院清幽,黄花满篱园,玉人风姿绰约,含情脉脉。只是光阴荏苒,俯仰之间已是昔年春,再次独驻庭院,只道是芳菲依旧,佳人却无处可寻。在这黄花满院的通幽小径上,他执一盏相思灯,沿着还未变迁的痕迹,踏寻不见踪迹的故人。何以飘零去?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终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在不曾老去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在老去。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跟晏殊一样经历,在时光的长河里,沿着记忆未曾变迁的风景路径四处找寻,却再也找不到那位梦寐不忘的倩影。只是在岁月的时光里,我们应如欧阳修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知与谁同”分明是在叹息聚散无常,可又让人心生喜悦。风景越来越好,未来亦是一片开阔,故人不在,还会有新人作伴。晏殊便是有此豁达,他虽哀叹”光阴去似飞”,忧心故人容颜已改,可回忆里却留存着”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的明媚画面。这明媚如初,鲜妍依旧的画面像是同人轻轻分说:物是人非的确让人黯然心碎,但是,未来仍旧光明,生命亦有美酒、佳人、良辰美景,何必苦苦执著过去的人和事?
三、繁华世事后的豁达
世人眼里晏殊的一生,居高位、揽富贵、着华服、住豪宅、饮美酒、赏好景,半生富贵何曾懂得痛苦忧愁,即便忧愁也是无病呻吟。我不知道为何世人要如此苛责晏殊,尚且晏殊半生过着平淡无波的优渥生活,不知世间真正愁苦,且文词中也是少有惊心动魄之作,但我更愿意相信是这位太平宰相在繁华世事人生中保持清醒和豁达而为之。
暮年致仕褪去荣华富贵的晏殊,在面对冷落门庭,寂寥深院,是否感叹世事无常、人情冷暖;还是叹惜昔日富贵,不过一场浮梦;亦或是默然凭吊宦官沉浮的起起伏伏。一首《清平乐》”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总把千山眉黛扫,未抵别愁多少。 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圣催。兔走乌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人至暮年,晏殊叹息美景年复一年,却只是催人老。就像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都将对时光飞逝的怨恨指向无知又无情的美景上。这番愁恨何时可以消除,纵使扫尽千山眉黛,也扫不去心中的离愁别绪。
时光如烟,人生几度三台。晏殊曾登临台阁,权重一时,然而几度春秋过,终是看破这场名利烟云,浮生一梦醒。曾身为朝中清贵,身居内翰终遭贬谪半生的苏轼也感叹道:”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这与此时此刻的晏殊感同身受,这句”世事一场大梦”让人读来心神俱震,恍惚间一把利剑刺穿世事浮华的面纱,一切凡尘烟云支离破碎。
世人并不是看不透这浮华,而是心甘情愿做这繁华世事下的傀儡。翻遍史书也只有陶渊明这一个人,愿在看破名利纷扰后,辞官归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苏轼和晏殊也只是在繁华世事下保持清醒和豁达罢了。苏轼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时,他心境已然是云卷云舒,平和开阔。这不是讥讽,而是豁然开朗的自我调侃。晏殊写下”人生几度三台”时,亦是不矫揉造作,没有自傲,没有故作谦虚,只是如实记下这一生的荣耀与愁绪。
几度三台,半生繁华,不过是在一场富贵名利梦里耗尽年华,此时天高云阔,山水流长,终可以乘一叶扁舟,归去花酒间。
七岁闻名乡里,十四荣登朝堂,二十八陪侍太子,三十六被贬,四十三封相,终到晚年遭十年贬谪,尝尽富贵名利荣耀,亦历经暮年致仕心力交瘁,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或喜或悲,或生或死,已然不重要了,此生已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