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一遍《边城》。忽然想起这部小说，大概是因为它很大一部分故事都和端午节有关吧。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与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

边城今景

一、《边城》中的三次端午节和“鱼咬翠翠”

《边城》的故事是在端午节拉开帷幕的，妇女小孩在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比赛划船，善于泅水的人下水追赶鸭子，好不热闹！

端午节虽热闹，但故事中的翠翠小姑娘却心事重重，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端午节。那天她一个人在河边看龙船，等到天黑爷爷都没来找她。这个时候，翠翠跟傩送相遇了，两人之间还发生了误会。

赛龙舟

翠翠骂了一句“悖时砍脑壳的”，傩送则回了句“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之后，“鱼咬翠翠”这个幻想的场景不断出现在小说所描写的端午节中。

前年的端午节中，除了傩送所说的“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之外，还有翠翠的回话“鱼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翠翠回到家中之后轻声说的“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

去年的端午节中，傩送家的伙计对翠翠说了句：二老说你在河边大鱼会吃你，我们这里河中的鱼，现在吞不下你了。

今年的端午节中，翠翠看见包着红布站在在船头摇动小旗指挥船的傩送，忽然想起了这几句话：“大鱼吃掉你 ”；“吃掉不吃掉，不用你这个人管”。

此时出现了一个问题，沈从文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重复“鱼咬翠翠”这个想象场景？

翠翠插画形象

我们知道，端午节包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屈原投江后，当地老百姓害怕水中的鱼会吃掉屈原的身体，于是将一些食物包好投入江中。那么，“鱼咬翠翠”这个场景，跟鱼吃屈原的身体有关吗？

小新认为二者没有关联，因为《边城》虽然花了很大篇幅描写端午节，但对象是作为当地风俗的端午节，而不是怀念屈原的文化意义上的端午节。此外，《边城》的主叙事线是翠翠的爱情，这也跟屈原搭不上关系。

屈原国画形象

二、“鱼咬翠翠”其实是在暗示“鱼水之欢”

大家可能还会想到：前年端午节时，翠翠是个小姑娘，傩送说“大鱼来咬了你”纯粹是吓唬翠翠。去年端午节时伙计所说的话也可以作此解释，因为翠翠长大了些，所以鱼不咬她了。但是，这解释不了翠翠为何一再想起这句话，也解释不了翠翠的外公为何多次提及这句话。

回到“鱼咬翠翠”这个场景初次出现的地方，也就是小说的第四章。我们会发现“鱼咬翠翠”出现之前，两个水手进行了一段非常粗鄙的对话：

“身体让别人玩着，心还想着你；你有什么凭据？”另一个说：“我有凭据。”……两人接着便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不很习惯把这种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

当代影视作品中的风尘女子形象

翠翠之所以误会傩送，正是因为傩送说了句“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翠翠心里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而风尘女子的楼上正好点着灯，她以为傩送要带她去那种地方。而在这之前，一个水手还曾对傩送说了句：你这时捉鸭子，将来捉女人，一定有同样的本领。

不难看出，“鱼咬翠翠”是在具有那方面暗示的语境或情境中出现的。傩送说“鱼咬翠翠”，并不是真的在说鱼咬翠翠，而是她被人抢走。当时也刚刚捉完鸭子，捉鸭子的人都是善于泅水的，正好和鱼相似。而“将来捉女人，一定有同样的本领”，则将捉鸭子和捉女人联系在了一起。

翠翠外公谈到“鱼咬翠翠”，其实就是想把翠翠嫁出去。伙计说“鱼不敢咬翠翠”，是指翠翠将要嫁给船总的儿子。

翠翠和外公插图

事实上，在中国文化中，鱼本身就有生殖、婚恋、交合的象征之意。比如我们常说，鱼水之欢、鱼水和谐、鱼水情深、鱼水之情、鱼水之爱等等。闻一多在《说鱼》中则这样写道：

为什么用鱼来象征配偶呢？这除了它的繁殖功能，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大家都知道，在原始人类的观念里，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而传种是婚姻的唯一目的。

闻一多

因此，“鱼咬翠翠”的基本意思是某个男性咬走翠翠，与之鱼水之欢。当然，这种肉体关系是非常正当的。它以婚姻为基础，以传宗接代为目的。

三、“鱼咬翠翠”与虎耳草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认为“鱼咬翠翠”只有“鱼水之欢”这一个意思，那么会将《边城》低俗化。仿佛边城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何为爱，完全将男女关系功能化。因此，我们还要继续挖掘“鱼咬翠翠”的其他含义。

在小说第四章中，翠翠回到家后对外公抱怨了一句：翠翠早被大河中鲤鱼吃去了。这是在责怪外公不来接自己，使自己置身于差点回不了家的危险中。但这种抱怨之心很快就消失了，另一件属于不关祖父的事，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翠翠的沉默是非常有意思的，这说明她有心事儿了，而且这件事使她的心理状况变得非常复杂。要不然，她就不会是沉默，而是表现出某种具体的神情，或喜或悲。翠翠的心事明显跟傩送有关，当然此时还很朦胧，我们不能说翠翠对傩送一见钟情。

直到两年后的端午节，当翠翠再次想起“吃掉不吃掉，不用你这个人管”时，翠翠的情感依旧很朦胧。也就是说，“鱼咬翠翠”虽然有暗示“鱼水之欢”之意，但对翠翠本人来说，却是一种非常朦胧的情感。

翠翠插图

这种朦胧的情感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鱼咬翠翠”也变成了翠翠梦见虎耳草。

翠翠第一次梦见虎耳草，是因为听见了傩送的歌声：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在入睡之前，外公给翠翠讲了翠翠母亲和父亲的故事：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就是这种歌唱出了翠翠。

当然，翠翠其实并不知道这是傩送在唱歌，所以翠翠的情感此时依旧很朦胧。她只是像孩子一样感觉有趣，感觉有意思。不过，不久之后祖父讲了个走车路走马路的故事提醒翠翠。翠翠明显也听懂了这个故事，她先是“吃了一惊，低下头去”，之后又主动“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

如果说翠翠想到鱼对应的是一种被动的朦胧恋爱心理，那么翠翠在知道歌声意味着什么的情况下再次梦见虎耳草，对应的则是一种主动的恋爱心理，尽管依然朦胧。比如翠翠听到外公唱起傩送那晚唱的歌，她又梦见了虎耳草。之后，外公让翠翠去找鞭笋，她更是抓了一大把虎耳草回来！

虎耳草

由此，不难看出，虎耳草其实是翠翠朦胧情感的外化。她希望傩送变成一条鱼，将自己咬走，就像自己将虎耳草抓在手心一样。

写在最后：

傩送是否会变成一条游在翠翠身边的鱼儿，是否会变成翠翠手中的虎耳草？沈从文没有给出确切回答，他只是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