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路遥把《平凡的世界》手稿送到了《当代》编辑部,很快被无情退稿。负责审稿的编辑周昌义后来回忆说: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 。
《平凡的世界》手稿(第一部开头)
要知道,当时路遥完全算得上是一个著名作家——两届全国中篇小说奖获得者,代表作《人生》热销数十万册,“陕军作家”中的扛把子。况且,路遥跟《当代》的关系一直比较好,他的成名作就是首发《当代》,另外还获得过《当代》的几个奖项。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平凡的世界》依然被《当代》无情拒稿。这似乎预示了《平凡的世界》未来的接受命运——哪怕影响无数读者,也不被文学史认可。
翻看目前被高校普遍采用的几部当代文学史教材,路遥和《平凡的世界》都基本被“冷处理”,要么一言带过,要么提也不提。比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 ,杨匡汉、孟繁华的《共和国文学 50 年》……
最值得注意的是北大中文教授、文学专家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这部作品向来以态度客观中立、内容坚实深入著称,可以说是目前最权威的一部“当代文学史”。但在这部文学史中,路遥和《平凡的世界》完全被忽略了。
有意思的是,王朔和王小波在初版中也是被忽略的对象;但在之后的修订版中,洪子诚先生都把他们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放在了“小说创作与文化事件”中。此时出现了一个问题,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不仅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还深受大众喜爱(正版书籍印数超千万),三十多年来对几代人产生了重大影响,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
事实上,洪子诚也在各种不同场合被读者追问“为什么不把路遥和《平凡的世界》放入文学史”。小新注意到,在今年的一次题为“一切从阅读开始”的演讲中,洪教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回答。洪教授是这样说的:
当代人写当代的作品肯定有很多疏漏、肯定有很多错误、肯定有很多偏见,唐人选的唐诗跟后来的唐诗选本有很大不同——我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另外,19世纪40年代才华横溢的别林斯基,对发现普希金和果戈里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像这样才华横溢的别林斯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庸常之辈,看走眼的时候会更多。
洪教授说得非常客气,但这完全是含糊其辞,他自己也说:这当然完全是一个搪塞的应对,因为我也讲不出道理。洪教授如果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偏见和错误,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看走眼了,那么完全可以在修订版中把路遥和《平凡的世界》添加进去,就像把王朔和王小波添加进去一样。
洪教授之所以坚持保持自己的偏见,和他对《平凡的世界》文学价值的判断有关。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前言”部分,洪教授就对“选择那些现象和作家作品进入文学史”进行了解释。洪教授是这样说的:
尽管“文学性”(或“审美性”)是历史范畴,其含义难以做“本质性”的确定,但是,“审美尺度”,即对作品的“独特经验”和表达上的“独创性”的衡量,仍首先被考虑。
这段话中比较多专业名词,但其实表达的意思很简单:能不能进文学史,要看作品有没有足够的文学价值,就是作品的内容和表达是否具有“独创性”。这里是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来界定文学价值,因为我们很难对“文学性”做本质主义的探讨。伊格尔顿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花了不少篇幅对“文学性”做了探讨,但收效甚微。通俗一点说,洪先生的意思就是作品写的是什么,又是怎么写的,这两个方面有没有创新之处。
《平凡的世界》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表现了劳动与爱情、苦难与崇高、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等多元主题。这那长达百万字的史诗巨著中,路遥具有独创性的个人经验与人生感悟可谓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三十多年来,《平凡的世界》更是凭借着兼具现实与浪漫的内容、崇高而质朴的情怀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并带给了读者无穷的力量。
《平凡的世界》同名电视剧
但从文学史家看来,这样的内容可能不够独特,与伤痕文学相比缺乏揭露批判,与寻根小说相比缺乏对民族文化的剖析,与新写实小说相比缺乏对平庸生活的感悟。
更重要的是,《平凡的世界》发表的年代,是“先锋文学”的时代。《平凡的世界》继承的是“十七年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直接接受的是柳青《创业史》的影响(洪教授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也并不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悖于当时的文学创作潮流。这其实也给文学史家提出了一个难题,该把路遥和《平凡的世界》放在文学史的哪个位置?
在洪教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80年代中后期的小说”分为两章,主要讲了“寻根小说”、“风俗乡土小说”、“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这五大流派,路遥似乎都很难被归纳进去。如果给路遥一个独立章节,那么可能会有抬高路遥之嫌。如果和别人并列在一起,似乎在80年代又缺乏这样的同类。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平凡的世界》一方面在艺术上有悖于历史潮流,另一方面又在思想上迎合历史潮流。官方的大力推崇,无疑也容易使以独立思考著称的文学史家对这部作品怀有一定敌意。
小新说:
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平凡的世界》确实称不上是完美的小说,它的写法看起来是落后的。比如第一部的开头,早在100多前的现实主义作家那里,这种方式就稍显落后了。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初版中,也曾花了非常多的笔墨描写典型环境和人物,但他最后基本把这些内容全删了,不然会显得拖沓。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落后的写法”中其实蕴含着路遥朴实的创作理念。在先锋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盛行的年代,路遥是特立独行的。他的文学梦想很简单,不为得到文学届的认可,不为迎合某种创作潮流,甚至不为在文学史上留名,而是直接为读者创作。路遥曾说: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明你能够存在……读者永远是真正的上帝。
路遥
路遥的小说对读者是非常友好的,这种友好的态度也使路遥的作品被广泛接受。当然,路遥的小说虽然对读者友好,但却并不像当今的网络小说一样刻意讨好读者。路遥对读者是非常负责的,他的作品不仅能让各种文化层次、各种年龄阶段的读者看下去,还能给读者带来情感上的熏陶和思想上的启发。如果有人让我给青少年推荐一部当代文学作品,那么我一定会首先推荐《平凡的世界》,因为这部作品曾经那样使我感动,曾经带给我那么多的力量,并且至今依然影响着我。
况且,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当年的现代派作家和先锋作家们,也几乎全都回归了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路遥当年的“落后”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先锋”?至于《平凡的世界》的巨大文学价值,这是不说自明的,它早已被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接受所证明。
因此,小新认为在如今最权威、最主流的“当代文学史”中,路遥以及他的《平凡的世界》应当是“史上有名”的。不然,这对路遥来说是不公平的。一位产生如此巨大影响的作家,一部给如此多读者带来力量的作品,为什么只能活在读者心中,而不能被文学史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