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文学作品中，历史小说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体裁，尤其是在我国如此深厚的历史底蕴的背景下，依托于历史的创作甚至可以说是古典文学的主要形式。但是正如写出《中国历代通俗演义》的蔡东藩所说：“作小说难，作历史小说尤难。”不同于小说的其他题材，历史小说其实是“身戴枷锁”的创作。
因为历史小说毕竟先是历史，而后是小说，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作者究竟应该在历史真实性与作品文学性上如何取舍？换句话说，历史小说究竟更应该靠近“羽翼信史”，还是应该在历史的基础上更多的“虚实结合”来强调其文学性。毕竟想要“鱼和熊掌”兼得是很难的，甚至文学的虚构往往很容易丢掉历史的严肃性，更容易掺入个人的好恶。而且在既成的历史事实下，作者根本不能够天马行空、纵情笔墨，甚至如果对历史材料搜罗不多、理解不深，在创作时就难免捉襟见肘以至于举步维艰，甚至到最后只剩下历史的空壳子。
古典文学中能称得上“羽翼信史”的小说，只有一本《东周列国志》
在茅盾文学奖的名单上，如果我所记不错的话有五部历史小说——《金瓯缺》、《白门柳》、《张居正》、《李自成》与《少年天子》。《李自成》与《少年天子》这里暂且不评，《金瓯缺》因为是徐兴业先生逝后追赠的荣誉奖，所以争议也不大。而像《张居正》与《白门柳》历来质疑声很多，这其中大概多是因为历史小说这种题材所致。历史性与文学性的取舍本就很难，而优秀的历史小说更要在此之上展现思想的深度，这就要求作者不仅创作功底要有，更要熟谙中国的历史、中国的传统文化，可能先要做好国学家，才能在高度上来审视历史兴亡，而不至于泥古不化或者以今训古。
《张居正》作者熊召政
而《白门柳》其实是一部并没有火起来的历史小说，甚至比之于《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作品的流行，茅奖中的历史小说其实一直不温不火，不为人熟知。这其中恐怕多是因为作品本身的原因，前段时间由于又读了一遍《白门柳》，所以闲暇之余也想以此为题说短论长。
首先《白门柳》其实是一部非常接近历史的作品，纵观全书，刘斯奋先生为此付出的心力可见一斑，其在文末的跋中也是提到：“在众多的‘主义’和品类中，我更倾向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样式。”
作家麦家在一次节目中直言写长篇小说这个活儿不是人干的，是奴隶干的。由此可见写长篇的难度。而《白门柳》不单纯只有写的工作，搜集、整理、学习史料等等都是累人的活，这部煌煌百万言的小说所耗费作者的心力不可谓不巨，刘斯奋先生说其从37岁到53岁16年的时间大多都交付给了小说的创作，应该是所言不虚的。
刘斯奋
所以在小说中，从室内景观、服饰、地理、漕运、风俗等等描写的非常真切，以至于《南明史》的作者、历史名家顾诚先生也赞其在历史小说真实性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所以这部小说所展现的明末社会风貌和历史发展的动向还是准确可信的。
但是明末社会显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命题，如果这部小说做好，绝对称得上是皇皇巨著。小说以“白门柳”为题可以看出作者的心思，中国自古有这种传统——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景物来表现历史的沧桑与厚重感，比如著名的“旧时王谢堂前燕”。而白门是南京的代称，柳则是一种悲伤的景物，因为柳经常作为“留”的意思来表达一种离别之情，所以用“白门柳”为题显然是要在山河破碎之际来暗示一个历史的大命题。
根据刘斯奋先生的说法，他想从“士”这一个横截面，讨论在这个社会背景下催生出的如黄宗羲、王夫之等早期民主思想家摆脱封建桎梏的这么一个过程。
黄宗羲
但是这个题目可能实在是太大了，这样一个时代即使切开来看也难以找到一个可以承重的“奇点”。而刘斯奋先生从南明士子与秦淮名妓入手来回答这个题目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小说从钱益谦与柳如是写起，二人也都是这部书的主要人物，事实上这两个人因其特殊的身份与历史地位在这段历史中也确实是很好的切入点。
士子与名妓就难免要涉及到诸多生活细节或者趣闻，《白门柳》也因为在这些士人生活、政治活动与历史发展中来回变换而遭人诟病，因为很多的对话、聚会等等致使情节非常拖沓，而又因为恪守历史的原因，太多的细节又加深了这一点，事实上这本一百多万字的小说一共只写了三年时间（从崇祯十五年到南明鲁王政权的溃败），以至于很多人评价其为茅奖中的水货而读不下去。
戏剧《白门柳》
但是就我而言却并不觉得这部书是“水货”，因为所有的描写、叙述其实都是有的放矢，它们或是为了推动情节，或是来表现大厦将倾下的士子情——家国之情、男女之情。这一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作者要展现的是当时士子的一种状态，而不是为了情节紧凑跌宕。读者应该去感受作者想要传达的东西，而不应该一味纠结于阅读中的快感，读长篇小说需要这种耐心。甚至这些看似平淡的内容也并不是不有趣，我想大多数《红楼》的读者都是为读“人情”去的，而不是为了快餐文化中的快感。
冒襄——书中主要人物，其与董小宛的故事在书中占很大篇幅
但是这些铺陈的细节中缺陷也不是没有，就我个人好恶来说，这本书中的人物语言过于呆板，而且像黄宗羲这样的主要人物一直没有活起来，其思想转变的过程其实也不够深入。刘斯奋先生为了恪守历史事实导致在整本小说中并没有体现出其创造力，甚至书中的人物语言多来自明末士人的小品文，很多的聚会包括其中的言谈更像是加了修饰的白话翻译，作者虽然一直在努力找一条能够串联起来的“线”，但是通读起来却并不是很成功。
复社诸生与秦淮名妓，图为李香君与侯方域，二人因《桃花扇》而闻名
甚至像书中的主要人物也描写的太多片面，比如我们初高中所学的写《湖心亭看雪》（出自其《陶庵梦忆》）的张岱，整本小说不见其性情，写其谈吃和在鲁王政权任职等情节显得很刻意。而且连因陈寅恪而被大众熟知的“钱柳”（钱益谦、柳如是）也并不生动，钱益谦只见其猥琐懦弱，柳如是只见其心机，而且对柳如是这样的奇女子愿意自杀殉国的情节所给出的原因种种都不能令人信服，而钱益谦身为清初文学的宗主，柳如是更是通诗书、才志皆高，把这部分表现出来，可能二人的那种复杂更容易被人理解。
张岱——明朝遗民，在《陶庵梦忆》中自称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
而另外被人诟病的，恐怕就是书中的语言，太多的描写其实并不是传统小说的语言，《白门柳》中的描写、议论文学底蕴很高，但是作为小说语言却并不合适。而整本《白门柳》读下来都能见到刘斯奋先生的传统文化的修养，因为其本身就很像一个传统的文人，甚至在小说中你能看到作者向古典文学靠拢的写法，比如在部分章节末尾留下的悬念，这往往是像《水浒》中的“毕竟杨志在黄泥岗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下文却是杨志想了想又不想死，作为古典演义，人们习以为常，但是作为当代小说来讲，这部分悬念却总有不伦不类的感觉，甚至很尴尬。
刘斯奋先生的人物画
但是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能够摒弃时代烙印而用平易的语言展示明末这个动荡的社会和飘零的个人，并且反思了明末的知识分子并探究其民主思想形成的过程，《白门柳》还是很不错的作品，而且历史小说的创作难度实在是太大了，正所谓：“作历史小说而欲不失历史之真相尤难。作历史小说不失其真相，而欲其有趣味，尤难之有难。”
《白门柳》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视为历史小说的范本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百万字的小说中，在浩瀚的历史材料中做到情节的稳步推进是很难的，但是《白门柳》可以说做到了，甚至梳理下来，能将主线与交织的脉络做到这种程度也着实很不容易。
《白门柳》固然有其缺陷，但是总体不失为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甚至恐怕很难有其他人再梳理这段历史并做到这种程度。其书中饱含作者十六年的体悟与心血，恐怕也只能由读者慢慢咀嚼，而难以与外人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