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刚刚年满三十岁的德富芦花在《国民新闻》连载自己创作的长篇小说《不如归》，直至1899年5月26日完结，前后历时约7个月。1900年，日本文学组织民友社出版发行了《不如归》的单行本，一时间销量火爆，广为人知。

《不如归》的爆红或许要归咎于其家庭小说的分类。在本书中，德富芦花讲述了一段爱而不能的伤感恋情。貌美娇弱的浪子与英俊有为的军人武男喜结连理，却因各种原因不得已天涯两别，最终阴阳两隔。

作为社会派小说家，德富芦花的作品一直以无情鞭笞日本近代以来的残酷现实而广受赞誉。《不如归》作为德富芦花的成名作，被誉为日本的《孔雀东南飞》，同样也反映了封建家庭伦理对个人意志的压迫。与此同时，“甲午海战”对这一段不幸爱恋的介入，也反映了新时代大幕下的新问题。总而言之，《不如归》在某种意义上是一部“承上启下”之作。

1、以浪漫为笔，勾勒现实之灵

读了很多日本小说之后，忽然觉得19世纪末期诞生的第一批“日本小说”大都有文风古朴典雅的特征。或许在这一时期，日本小说经历的是写作内容的变革，而写作方式的变革或还未来得及起步，因此仍有古风之气。德富芦花的小说《不如归》也正是如此。

①古朴典雅只是服务于主题的风格

德富芦花的文风以古朴典雅著称，这也并非是无根可寻的。

在早年的学习中，德富芦花对中国传统文化或许有着一定的了解。在《不如归》中，就曾出现过拿安禄山来形容人物形象的做法，如果不是对中国文化有一定了解，德富芦花是不会采用如此形容的。而标题“不如归”三个字也具有深刻的中国传统文化之风韵，绝非是德富芦花一时兴起，草率取出的。在传统的诗词中，杜鹃是常见的意象。由于其叫声与“不如归去”相似，多凄婉之感，因此被大量引用。而《不如归》中的女主人公浪子一生坎坷，屡遭不幸，又是一娇弱美人，自然会给人红颜薄命的哀婉之情。再加之其本人又身染肺结核，经常咳血不止，也符合杜鹃啼血的古传说。因此，单看标题，便足矣察觉出德富芦花受中国古典文化浸润之深。

因此《不如归》的文本呈现出浪漫性是不可避免的，但无论德富芦花在文中将自然风光描绘的如何光彩照人，浪漫性描述本身仍旧是为现实主题服务的。

“风萧萧，从无垠的九天降落。浪子很费力气才站了起来。翘首望去，青云相逐，奔于天庭。大海极目所视，一片白浪与飞沫，恰如鼎沸。但见港湾边的樱山在惨叫，摇撼得松枝宛如马鬃颤动。风在吼，海在啸，山也呼号，浩浩哀声，盈于霄汉。”

浪子一心寻死，意图从悬崖上纵身一跃，葬身大海时的这一段景色描写，苍劲有力，当时四周环境的喧嚣与阴沉如在眼前。然而，文中出现的景色描写虽然颇美，但却并无自己本身存在的必要，实际上，文中的景致大部分都是为了反映人物当下心境而出现的。浪子忆起早先夫妻恩爱，相濡以沐，如今却分隔两地，难以相见，自然悲从中来，而此时的景致则显得阴沉、激烈，毫无疑问是对人物内心极度感伤的侧面展现。而再回过头来看浪子与武男游山玩水时的景致，则显得暖意融融，和煦美好，无疑也是人物内心欢愉的体现。

因此，不如归文本虽然具有“美”的艺术价值，但本质上仍旧是在为现实的主题而服务，这也是为何德富芦花是社会派作家的原因所在。

②繁复庞杂的现实问题

《不如归》无疑是一部极具野心的现实巨著，虽然它以没有善终的爱恋为核心内容，但就整个文本而言，其暴露出的问题却是复杂多样的。其中有些问题是造成悲剧的原因，有些只是简单地被呈现出来，但毫无疑问，德富芦花还是尽力将当时日本的方方面面展现在了读者面前。太多内容没必要一一赘述，本篇书评将挑选两个关键的矛盾，作为论述的主体。

第一，婆媳问题。如前文所言，《不如归》的叙述核心仍旧是浪子与武男不完美的爱恋，而造成二人不能获得美满爱情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婆媳不和。和《孔雀东南飞》的情节相似，《不如归》中的婆婆也是刁蛮无理。虽然浪子脾性温和，事事忍让，尽力而为，但终究还是不能讨得婆婆欢心。所以当浪子病倒之后，婆婆便趁武男不在，直接寄去一纸休书，断送了二人的姻缘。尽管如此，婆媳问题实际上只是表面呈现，其背后隐藏着的纷争远比婆媳问题更加尖锐，下文将作具体分析，此处便不多言了。

第二，战争问题。战争是《不如归》的一个支线，也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在《不如归》中，武男和浪子的父亲片冈中将都是军人出身，因此二人亲历了“甲午中日海战”。战争与爱情无疑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德富芦花本可以一笔带过，或者干脆不提，但有趣的是，德富芦花在文中花了大概一个章节的篇幅详细描述了黄海海战的场景。除了对战争的正面描写，德富芦花还揭露了不法商人大发战争横财的可耻行径。因此，德富芦花无疑是想表达一些对战争的个人看法，所以仍旧有分析的必要。

实际上，作为一本现实主义小说，《不如归》就是基于现实发生事件改编而成。根据印刷的第一百版《不如归》的卷首记载，德富芦花是在逗子养病时，偶遇了一位女性，从她口中听说了陆军大臣大山岩女儿信子与三岛弥太郎的坎坷爱恋。于是他便以此为基础，稍作改编，写成了《不如归》。所以《不如归》无疑是德富芦花以浪漫之笔，勾勒现实之灵而成的著作。

2、婆媳关系的紧张，源自封建伦理道德的压迫

如前文所言，武男和浪子难以实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祝愿，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刁蛮婆婆的从中作梗。而且令人绝望的是，这种现实状况难以扭转，不能改变。因为尖锐的婆媳关系并非是个人与个人的不和，而是落后封建伦理道德对子女的压迫。

①以孝为名，行意志绑架之实

浪子和婆婆关系不合，一开始在文中只是隐约浮现。在前文中，德富芦花时不时地就要提醒一下读者，婆婆的脾气十分古怪，从而为后文埋下了伏笔。

浪子身患肺结核，在逗子静心疗养时，婆婆与武男展开了激烈的对辩，婆婆执意要将浪子休掉，只因她染上了肺结核这一难治之症（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武男觉得此种行为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因此拒绝接受，而二人争论的过程无疑为小说的一大亮点。二人话语间的针锋相对，完全地体现了封建伦理道德的压迫。

第一，拿宗族发展说事。武男的父亲也是军人出身，脾气暴躁，英年早逝，所以膝下只有武男一子。因此婆婆在论述自己的观点时，首先就抛出了对宗族延续的担忧。

“就算浪子现在不死，以后还会犯病的，一定会传染给你的。唉，小武，传染给你，你有了孩子，再传染给孩子，不仅是浪子，你这个高贵的主人，高贵的后代子孙，也都将成为肺病包，死个干净。瞧吧，川岛家不就毁灭了吗？听着，你可是父亲精心栽培的呀！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个地步。川岛一家是天皇亲手提携的，这一切都将毁灭在你这一辈.了…..”

虽然在当时肺结核确实很难治愈，婆婆的担心看起来也似乎并非没有道理，但如果细究婆婆说此话时的立场，便会发现这背后的人性丑陋。在这段论述中，婆婆反复强调川岛家的存亡就在弹指间，为了宗族的延续，应该立刻休掉浪子。婆婆的论述看似是为了川岛好，但这样的好无疑是十分自私的，更倾向于一种利己主义。

浪子既然已经过门，按理说便是家人，然而家人患病，岂有一心想要摆脱之理？何为亲人？自然需要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存在。然而就婆婆的论述来看，她与浪子之间并无半点情分，或许她本人只当浪子是一个工具，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尚还有用便勉强接受，毫无用处时便一脚踢开。因此，婆婆的这番论述无疑是封建时代“女性无地位”这一极端理念影响下的产物，唯有将女性视为物品，而非人，才能说出这种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混帐话。受新思想洗礼的武男自然不肯认这迂腐的规矩，于是便大呼“假如今日世界还有这样的规矩，那就把这个人世砸烂了才好，不砸烂不行”！这无疑是对封建伦理道德压迫发出的震天呼喊。

第二，拿子孝父母说事。眼见单靠宗族延续，灌输女不如男的思想已然无法使武男心服口服，婆婆便干脆撕破脸皮，也不再“讲理”，直接搬出自己母亲的身份，严厉呵斥武男。

“又讲什么人情大道理吗？你拿老婆重于母亲吗？你这个混蛋！一张嘴净是老婆，老婆，老婆！把老娘往哪儿放？不管干什么，净替浪子说话。不孝的逆子！和你断绝关系！”

单看这段描述，婆婆的蛮横无理便可见一斑。然而封建孝道确实击中了武男的软肋，素来孝顺的武男在母亲不要脸皮的攻势之下也无法像之前那么坚决，只能以暂时不想谈这个话题，等到战争回来再解决为由拖延时间。

②受封建思想的荼毒，是没有解决良策的

母亲如此蛮横，那么究竟是否有解决之法呢？在这一方面，德富芦花倒是并未让读者为难，他似乎察觉到了读者的心意，引来了另一位女性，仰慕武男已久的丰子。

婆婆在武男不知情的情况下，断送了二人的姻缘之后，便决意再找一个新媳妇，以此来打消儿子的怨气，而丰子就成了当时最好的选择。

然而正如我前文所言，这并非是个人与个人不和而产生的矛盾，无法用换一个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而是封建道德影响下的个体对另一个体的压迫，是不分对象，不分情况的。所以丰子到了武男家后，婆婆也是百般看不顺眼，总是借着各种理由无端指责，一开始丰子尚还能忍受。然而日久天长，丰子终究不似浪子那样心性坚定，于是终于大哭着从武男家狼狈地离开了。

如此看来，似乎悲剧早已注定。蛮横无理的婆婆受封建思想荼毒太深，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浪子和武男的恋情也不可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所谓迁就婆婆呀，日后再议呀，都不过是幻想而已。事已至此，似乎除了坚决反对母亲无理的要求才能求得一线生机，然而遗憾的是，武男终究没有摆脱“孝”的束缚，选择了暂时的妥协，从而错失良机，以致最终与心爱之人天人两隔。

3、残酷的战争，也是悲剧形成的推手

就大众对《不如归》的分析来看，绝大多数人仍旧只是简单地从婆媳关系入手，认为封建思想是悲剧形成的单一原因。但实际上，战争是德富芦花没有在文中点明的另一影响因素。

①战争成了武男逃避的港湾，是悲剧发生的另一原因

德富芦花在文中大篇幅地描述战争场景，并非是无意之举。武男一直纵马疆场，没有回到浪子身边，没有及时与她沟通，与母亲对质。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因战争而一直错过，无法互述衷肠，是悲剧发生的另一原因。

武男与母亲激烈争辩后，便是以大战在即，无暇处理家事，希望母亲能等到战争结束再商议此事为由，来拖延时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母亲趁武男在外，未与他商量，便派人将浪子送回了娘家。假如战争没有爆发，武男没有从军，或许便不会发生此事。

虽然当时在部队的武男接到消息后，即刻返回家中，与母亲当场对质。但苦于黄海战事告急，武男只得又匆匆奔赴战场。此后武男便在战场上尽力而为，意图摆脱为情所伤的痛苦。即使后来因伤暂退，痊愈之后却也马不停蹄地奔赴朝鲜。此后又辗转多地，没有一刻停留。

实际上武男是完全有机会从前线告退，回家和浪子好好聊聊，然而他却选择将所有时间和精力投身于征战，这其实很奇怪。当然，我觉得德富芦花并不是想说武男是一个狂热的战争分子。实际上，武男骨子里仍旧是软弱的，他一时间难以决断，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理此事，而战争恰好给了他逃避的理由。所以他不停地奔赴战场，并非是因为他热衷于征战，恰恰相反，他只是试图以此逃避现实。